猩猩从西非的原始森林被运往芝加哥动物园,它听见了狮吼却从未见过狮子,日复一日地凝视着人类,整整三十七年。从最初十一磅的天真无邪,到如今五百多磅的沉重苦闷,这漫长的岁月里,苦闷成了它唯一的惩罚。只因它不是人,就被剥夺了自由,被罚永远孤独地凝视着人类的世界。
人类从四面八方涌来,向它展示着各自的模样。有人扮着各种鬼脸,直到扮到无趣也不肯离去;有人指着它的鼻子,喃喃自语般地介绍自己;有人穿着西装模仿它的动作,试图证明人类比它更文明,却显得笨拙而可笑,惹得它忍不住放声大笑。有人默默地看着它,仿佛它也懂得人类的沉默。有人拿来镜子,它看到了被铁条分割的自己,当镜子被拿走后,它才意识到铁条永远隔断了它的世界。人们用相机记录下与它的相遇,有人甚至用枪指着它,说着它无法理解的英语,最终被警察带走。园长也曾带着问题来采访它,却从不询问它的感受,那行业究竟叫什么?人们冲它大笑,它觉得可笑却无法回应;有人乱抛帽子,它只是默默地踩扁在地;有人伸出手,它也伸出爪子想要相握,却总被人类退缩拒绝。有人画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描绘它的苦闷;有人投下冰块,它却用温暖的胸怀紧紧抱住,冰凉湿润着它的孤独。
曾经,有人温柔地照顾它。小时候,只要它一伸出手,喂食的女孩就会将它拥入怀中,它抚摸着女孩柔嫩的脸颊,感受着那绽放的笑纹。它拍打着手掌,却无论怎样期盼,女孩长大后还是离开了。如今,当孩子们来临时,它一伸出手,孩子们却总是退后。它喜欢孩子们,却总是被孩子们捉弄,他们向它投掷泡泡糖和石子。在孩子们的掌声中,它捡起石子,看着石子中映出的自己无奈的眼神,也跟着孩子们玩耍嬉戏,但孩子们高兴离开后,它才费力地清除掉黏在身上的泡泡糖,即使那甜味早已消失,胶状物却像苦闷一样紧紧缠绕。
曾经有个孩子送来一只猩猩娃娃,它每天都抱着它,直到抱烦了,撕碎娃娃,看着布片纷飞,却始终飞不出铁栏,只能抓住几片布片玩耍。另一个孩子投下球,球像日子一样流逝,它接不住,球就落下;它捡起球,球滚,它就跟随着球走;球停,它就踢球,球又滚,它继续追逐;直到转得头晕,才坐下注视着那落失的东西。
它无法离开的地方只有椅子、桌子、轮胎和它自己。椅子除了坐以外,还可以举起来消磨时间;桌子除了放东西、吃饭、支持沉思、拍打以外,再无他用;和它同样肤色的轮胎,无论怎样踢开都会被铁栏弹回,干脆就坐在轮胎上。轮胎最终承受不住它的苦闷而破裂,人们却依然没有将它拿走。日子在铁栏相似的外景中重复,不同的只是肉体的脸庞;日子在铁栏相似的内容中重复,不同的只是铁锈的痕迹。
真没意思。连鸟、蝴蝶、落叶都不愿飞入它的世界,而苍蝇却只会在大便上舔舐。所以当下午的阳光来临时,它总是枯坐在铁条与自身交错的影子上,凝视着天空。风怎样吹都吹不动它,而它也早已对天空失去了兴趣。当人们随着黄昏离去后,它又觉得时间和自己一样陷入了黑暗。它默默拥抱黑暗,黑暗也默默拥抱铁栏,直到铁栏被它的体温温暖,它也因疲惫而入睡。
活着很累,却不能选择死亡,再也无法忍受也得继续活着。七年前,动物园建成了新的空调建筑,为刚从非洲运来的十多只猩猩提供住所。当它被要求搬离时,愤怒地撕破了两个假人,踢伤了一个人。人们人多势众,终于制服了它,强迫它迁入新居。没有天空,没有阳光,没有风雨,每天都是一样的空气和温度,它更加沉闷了。它开始大叫大跳大撞,最后以绝食抗议。虽然新家设备再好,却依然是没有树林的牢房。即使回到旧牢房后,它也觉得自己老了,只背向人坐着,目中无人。人们依旧向它投掷东西,它却不再拾起;泡泡糖依旧黏在身上,它也不再清除,即使那痛苦也坐着忍受,因为站起来支撑自己只会显得更加沉重。
那天,几个穿白衣的男女走来,向它射来一支箭,它感到头晕,便躺下睡着了。医生量它的体温、摸它的脉搏、照X光、抽血。诊断出它的牙龈有问题后,拔掉了一颗臼齿;诊断出它因缺乏运动而患有关节炎,需要吃阿司匹林。它每天坐着看天,当天下雨时,关节更加疼痛,它只是看着雨落,默默忍受。
听说它生病了,三十多年前照顾过它的那个女孩从远方赶来,给它带来一束蔷薇。它轻柔地抱着蔷薇,看着那些绽开的皱纹,却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做祖母的女孩了。
恍惚间,什么都看不清了。铁栏外,白云飘浮着,飘浮着,飘浮着,突然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一切都暗淡了。
黎明时,饲养者按时来找它:”嗨!该醒啦!今天放假,来看你的人一定更多。今天天气特别暖和,就像你故乡的一样,你一定喜欢的。起来啊!”它并没有起来,怀里的蔷薇已经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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