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后庭花哩》中，一对“宜入新年”、“长命富贵”的对联，从内容上看，正是春联的雏形。杂剧将其称为桃符也毫不为过，因为它们确实书写在桃木板上。若仅从文句内容而言，可以说在漫长的历史中，古人一直以“桃符”来指代春联。
春联的起源，与五代后蜀主孟昶有着一段有趣的渊源。据《宋史·蜀世家》记载，孟昶曾命学士题写桃符，因学士所题不够工整，孟昶便亲自提笔写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清代学者将此视为最早的春联，这一说法影响深远。
然而近年来，学者们通过考证，发现先于孟昶的春联实例。有人甚至从《尚书》中找到对偶句，或在古器物上发现题为“书户”的六字铭文。在众多研究中，1994年《文史知识》第4期刊载的谭蝉雪《我国最早的楹联》一文，引用敦煌遗书斯坦因0610卷中的联句，有力地证明了唐代春联的存在，值得重视。
敦煌遗书所录联句如下：
“岁日：三阳始布，四秩初开。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又：三阳回始，四序来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立春曰：铜浑初庆垫，玉律始调阳。五福除三祸，万古回（殓）百殃。宝鸡能僻（辟）邪，瑞燕解呈祥。立春回（著）户上，富贵子孙昌。”
“又：三阳始布，四猛（孟）初开。回回故往，逐吉新来。年年多庆，月月无灾。鸡回辟恶，燕复宜财。门神护卫，厉鬼藏埋。书门左右，吾傥康哉。”
这些联句分为两束，分别录于“岁日”和“立春日”下，恰与春联的岁时特点相符。一句“书门左右，吾傥康哉”，更是点明主旨——这些联句是为书写桃符即春联的稿本。联句中多有至今仍为春联所沿用的词句，如“三阳”、“四秩”、“始调阳”，表达了对岁月四季的关切；“五福”、“富贵”、“庆寿”、“呈祥”，至今仍充满民俗生命力。历代春联体现的年俗主题，可概括为驱邪与纳祥。敦煌遗书所录联句，正是辟邪除祸与福庆呈祥的完美结合。
敦煌遗书斯坦因0610卷为《启颜录》抄本，抄于唐开元十一年。我们称之为桃符即春联稿本的联句，抄录于卷子背面。其抄录年代无疑远早于后蜀孟昶，证明最迟到唐代时，人们已在桃木板上书写春联。
从桃符到春联，不仅是名称的变迁，更不仅仅是写上“春”字的问题。这实际上体现了对桃符旧有内容的革新。旧的桃符脱胎于木刻神荼郁垒像，桃木板上曾画门神，也曾题写“神荼”“郁垒”字样，其意义全在于驱鬼辟邪。这是对保护自身、求得生存的渴望，比起对生活质量的追求，更基本但也更初级。随着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进步，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追求日益强烈，年俗意识也随之变化：不仅求辟邪，更求纳祥。桃符旧有的内容已无法满足新的心理需求，于是书写门神名的老规矩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福庆初新”、“寿禄延长”等祈福纳祥的字样。
经过这场革新，桃符原有的符号意义并未丢失——桃木辟邪，并不在于写上门神名；而新的意义，随着祈福纳吉的字句叠加上去。这种叠加，标志着一种质的飞跃。它已区别于旧桃符。同时，桃符辟邪的功用也未消失。
至于名称，唐代自不必说，宋代王安石的诗句、元杂剧的台词，仍称桃符。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载：“东坡在黄州，而王文甫家在东湖，公每乘兴必访之。一日逼岁除，至其家，见方治桃符，公戏书一联于其上云：‘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可见，“治桃符”、“书一联”相呼应；苏东坡所为，确是除夕写春联——但宋代人仍称其为“治桃符”。
南宋人周密《癸辛杂识》中，“桃符获罪”条载：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永嘉人，甲午岁题桃符云：“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为人告之官，遂罢去。这位黄谦之兴致所至，戏题桃符，大概是将“宜入新年”、“百事大吉”的通常句子续了几个字，不料却有人打“小报告”，害得他丢了饭碗。从这条材料看，南宋之时“桃符”之称仍流行，题于“桃符”之上的文字，早已是“春联”了。
春联之名，据说出自明初。《簪云搂杂说》记朱元璋故事：春联之设，自明孝陵昉也。帝都金陵，于除夕前，忽传旨公卿士庶家，门上须加春联一副。帝亲微行出观，以为笑乐。偶见一家独无，询知为腌（阉）永苗者，尚未倩（请）人耳。帝为大书曰：“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投笔征出，校尉等一拥而去。嗣帝复出，不见悬挂。因问故，云：“知是御书，高悬中堂，燃香祝圣为献岁之瑞。”帝大喜，资银五十两，俾迁业焉。
从这条材料看，朱元璋不仅提倡除夕挂春联，还微服出宫，观赏家家户户门上悬挂对联的盛况；当他见到阉猪户门上无联，竟能即兴创作一副具有行业特色的联语，对仗工稳，落墨成对。明代开国皇帝的提倡，无疑推动了春联的普及。然而，旧的称谓——桃符这名称，仍保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明末遗民李中馥《原李耳载》中载有一段奇闻：迁安郭金溪好扶鸾之术，因此中了邪，只得求助于“姜、蒜、犬胆、鹰脯药之，桃符、鬼箭、雄黄、朱砂镇之，巳针灸鬼眼穴诸络”。桃符被从门上取下，用来镇魔驱邪。不仅旧的名称仍在用，原本的神秘意义也没丢。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宋时，对于写有联语的桃符，已经开始有了别种叫法。宋代《名臣言行录》载：宋仁宗一日见御春帖子，读而爱之。问左右，说是欧阳修措词。于是，悉取宫中请贴阅之，见篇篇有立意，宋仁宗说：“举笔不忘规谏，真侍从之臣也。”宫里门多，春联也多。宋人叫它什么？叫它“御春帖子”。不言而喻，在“桃符”与“春联”之间，“御春帖子”是一种过渡。
带着新的内容，春联由桃符的形式中生发出来。从桃符到春联，民风民俗的演变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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