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那年，我的人生遭遇了晴天霹雳——爸爸因脑溢血离世。那一刻，我和妈妈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尤其是妈妈，她曾是那个被爸爸宠得无微不至的小女人。爸爸在时，她连做饭都懒得动弹；如今，这个连柴米油盐都搞不定的女人，该如何独自撑起这个家？安葬爸爸后的第一顿晚餐，桌上摆满了麻婆豆腐、西芹肉片和香煎午餐肉，一切还和爸爸在时一模一样。可妈妈显然不会做饭，偶尔下厨也总是不是咸了就是淡，甚至把粥熬成了干饭。面对我的疑惑，她却坦然一笑：”你爸做了那么多年饭，我就是看也看会了，只是有他在，我不想动而已。”吃饭时，我注意到妈妈右手贴着创可贴。原来，她开午餐肉罐头时直接上手掀盖子，被划伤了。”小伤，没事，没那么娇气。”她轻描淡写地说。以前爸爸在，妈妈哪怕掉根头发，都要爸爸哄着安慰；如今，她却连这点小伤都不屑一顾。
都说撒娇的女人好命，这话放在妈妈身上，只对了一半。爸爸在时，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常听见她花式示弱：”亲爱的，我心情突然不好了。”爸爸总是温柔地问：”怎么能好？”她便撒娇：”如果有人帮我把衣服洗完就好了。”然后，爸爸就会毫无怨言地去洗衣服。从小到大，我们吃尽了他们撒的狗粮。所以，爸爸突然离世后，我在悲痛之余，更担心妈妈如何独自生活？从生存到精神，我都替她捏把汗。就连爷爷奶奶来电话，都会偷偷嘱咐我：”好好劝劝你妈，让她振作起来，如果她有合适的人，你别拦着，她生活能力差，一个人养活你不太容易。”但我们似乎都误会了妈妈。爸爸走后，她竟展现出惊人的动手能力。首先是厨艺。我们娘俩的一日三餐，她从不糊弄。照菜谱学，向人请教，有时失败了，她半夜不睡觉也要把一道菜研究出来。她把从前用来哄爸爸的智慧，都用在了学习生活技能上。
从前逢年过节，妈妈负责全程陪聊，爸爸负责张罗一桌饭菜；如今，妈妈接管了爸爸的所有任务。尽管大家不让她伸手，也不看好她的厨艺，但一年又一年，妈妈不仅学会了爸爸的手艺，更继承了爸爸的任劳任怨。每次看到她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大家既吃惊又赞叹。爸爸虽然不在了，但他的手艺和心意却永远留在了这个家。爸爸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和妈妈在姥姥家。大年二十八，我陪妈妈买菜。她从兜里掏出长长的购物清单，大到牛排，小到香菜，一一列明。从菜市场到超市，她提的东西多到令人惊讶。往姥姥家走的路上，妈妈的眼圈红红的。我知道，她想爸爸了。”妈，别难过，你还有我。”我安慰道。可妈妈却说：”妈不是难过，妈是觉得幸福。”她感慨：”往年，都是你爸张罗这些事，他从不拿什么清单，却能关照到每个人的喜好。”她叹息：”一个人心里得装多少爱，才能做得这么面面俱到，才能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她对我说：”丫丫，身在福中要知福，就算你爸不在了，我们也是曾被他深爱过的人。”妈妈的感悟让我又哭又笑。
妈妈的本职工作是出版社编辑。谁能想到，这个文艺女青年会对螺丝刀、钳子感兴趣？那个爸爸留下的工具箱，她没事就拿出来摆弄。一会儿拧拧水龙头，一会儿修修晾衣架，就像从前爸爸在时那样。只不过，爸爸做这些事轻车熟路，而妈妈修东西时总像在破坏，但她乐此不疲，渐渐也熟练起来。家里水电煤气哪里坏了，再也难不倒她。有时看她花很长时间修一个本可以换掉的水龙头，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就会劝她：”妈，别修了，换个新的吧。”可她说：”越修这些老物件，就越想你爸，以前觉得他也是学文科的，却心灵手巧，什么都会，现在才知道，他只是很用心罢了。”妈妈在学习爸爸。常常，我做完作业走出房间，看到她坐在阳台上修修补补，叫我都没听见。她看那些老物件的眼神，就像在跟爸爸对话。那眼神里，住着最平静而隽永的相思。偶尔，看着前一天还漏水的花洒，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我会觉得，那个让家永远没有后顾之忧的爸爸还在。
妈妈不仅在学习爸爸，也在培养自己不依赖的习惯。她说，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因为不会换灯泡这样的事，而想要去找一个男人。很多人觉得，妈妈和爸爸感情那么好，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正常，时间会冲淡一切。爸爸走后的第一个关键点，是我上大学之后。给妈妈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而我在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也在想：妈妈真的应该找个伴儿了。尽管内心不舍，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自私。那天，录取通知书寄到家，妈妈一直在厨房忙碌。她还破天荒地让我喝了点红酒。喝了酒，我才鼓起勇气劝她：”妈，我不介意你再找一个人……”话没说完，妈妈就生气了：”你爸是怎么对我的，你忘了？除了你爸，你觉得我还能接受谁？”那一晚，妈妈第一次尽情地跟我聊爸爸，倾诉的不是相思，而是对爸爸的感激。妈妈不需要相思，因为她觉得爸爸一直都在。她说：”丫丫，别以为做饭就是把食材弄熟，买菜、淘米、加盐、加糖、清蒸、红烧，做这些时，心里装的都是家人。”下雨天，多少人会叮嘱：”记得带伞啊。”只有爸爸，一定会接妈妈下班，他知道妈妈需要伞，但更怕雷怕冷的妈妈，更需要陪伴。
都说高考是中国孩子的成人礼。18岁那年，我一夜之间长大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爸爸走后，家里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从前备受溺爱的妈妈，从此开始像爸爸那样，守护着这个家的初心。那天，我哭成了泪人，妈妈却一滴泪都没掉。我努力回想，自从爸爸走后，她几乎没在人前落过泪。哪怕每次见姥姥姥爷，他们忆及爸爸时总是抹眼泪，妈妈总是微笑着安慰。那晚，我抱着她说：”妈，想哭就哭吧，你又不是伞，不用撑着。”她说：”丫丫，妈妈如果哭了，就是想你爸想到坚持不下去了。可是，我欠你一个爸爸，不能再让你没有妈妈。妈妈必须替爸爸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也必须看着你结婚生子。他在不在，咱们家都得一个样。”他在不在，家都得一样。这是妈妈对爸爸最务实的相思。只是，人生实苦，做到这一点，她有多不容易，我看得最清楚。继爷爷去世后，奶奶先后脑中风两次，生活不能自理。小叔小婶都在上班，而妈妈的工作不需要坐班，于是她主动承担起边在家办公边照顾奶奶的任务。其实从前爸爸在时，妈妈和奶奶关系很一般，奶奶甚至嫌弃妈妈又懒又笨。但奶奶病后，妈妈却主动照顾她，这着实让奶奶感动了。偶尔放假在家，看着妈妈对智力日渐衰退的奶奶各种耐心，我会问她：”真的不烦吗？”妈妈说：”有时会介意，尤其在处理大小便时。可是，奶奶的脑海里，住着你爸小时候的许多回忆。如果她也走了，这个世界上能跟我说你爸的人，就不多了。”所以，奶奶缠绵病榻五年后离世时，妈妈哭得那么伤心，我全明白了。
我以为，李叔会是妈妈的晚福。他和妈妈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后来因工作分配到两地而分开，再后来李叔全家移民加拿大。他找到妈妈时，已经是丧妻多年的孤寡老人。彼此知根知底，前缘再续，谁都认为这是缘分。可妈妈只是客气地请李叔吃了顿饭，就再无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看不上，他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甚至是夹菜的姿势，都让我觉得不舒服，还没有跟你爸留下的那些螺丝刀、钳子在一起舒服。”这是妈妈的原话。她爱爸爸的理由永远那么盛大，而她不爱别人的理由却如此挑剔。爸爸不是这世上唯一的标准，却是妈妈衡量其他男人的标尺。这一点，她这辈子都无法改变。此后，我再没劝过妈妈再婚。而我结婚生子，妈妈始终在身边。我丈夫叫林业民，妈妈做饭时有意无意地带他一起，教他手艺。我们一家三口出去玩，轮胎被扎破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丈夫急得团团转。于是妈妈教着他，他们合力换上了备胎。她夸丈夫：”小林，真没想到，你干啥像啥，心灵手巧，一点就透。”丈夫被夸得嘿嘿直笑。私下里，丈夫对我说：”妈真是女汉子，进得厅堂，入得厨房，关键时候还换得了轮胎。”我给他讲了从前的妈妈，那个爸爸还在时的妈妈。如果不回忆，我几乎忘了那个恃宠而骄的小女人，那个高跟鞋磨破脚皮就要求爸爸背她上楼的小女人。丈夫听得眼窝潮湿，感慨：”我以后得对你好点，不然，有你这么高标准的女人比着，咱妈得看我多不顺眼。”那一刻，我突然特别想妈妈，想抱抱她。光着脚跑进她的房间，看到她正看相册，指着爸爸年轻时的照片发呆：”丫丫，你说你爸怎么这么帅呢？真的，每次看着他，我都觉得像第一次看见他一样，还是会心动！”这滚烫的情话，出自我60岁的老母亲。我不觉得肉麻，我只知道，她和爸爸，是怎样深情地爱过。
时至今日，爸爸已走了16年，依然有很多人对我说，你妈也该找个伴了。但我真的没再劝过她。因为妈妈说过：”你比谁都清楚我和你爸是什么样的感情，死亡根本没法把我们分开。”看着她看爸爸照片时的眼神，我确定了这一点。我的妈妈，她从来就没有孤单过，她的一生都在热恋。爸爸的爱，让她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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