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父亲从未爱过母亲。他们的结合源于一场相亲，父亲在部队服役，仅在短暂的探家期间匆匆见过母亲一面，便匆匆订婚。母亲为了这场在部队的集体婚礼，孤身一人前往，据说父亲在车站人群中苦苦寻觅，才终于认出了那个陌生的身影。而母亲也经过再三确认，才跟随父亲离开。这样的婚姻基础，若说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婚礼结束后，母亲回到了父亲的家，也就是她的婆家。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母亲不仅要面对年迈的公婆，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叔，她同时承担着儿媳和长嫂的双重责任。她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打扫卫生，喂猪喂鸡，白天下地劳作，晚上还要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无数个日夜，她都在这样的辛劳中度过。我出生时，因为家里多年没有孩子，一家人视我如掌上明珠。然而，当妹妹出生后，母亲听到又是女孩，心里顿时一沉。村里重男轻女的风气盛行，家里没有男孩，会受到不少歧视。母亲觉得有些对不起父亲，曾试探性地问过他：”要不，我们再抱个男孩回来？”父亲一听勃然大怒，怒视着母亲：”你胡说什么！孩子是我们生的，我们有责任养大她们。女孩怎么了，女孩我也喜欢。”母亲听后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感激涕零。
父亲转业回到县城后，被分配到一家单位工作。他早出晚归，每周要值一次班，隔三差五还要出差。家里的农活，父亲帮不上太多，一切仍要依靠母亲。两个叔叔到了婚嫁的年龄，父亲和母亲不惜举债盖了房子，两个叔叔娶了媳妇后，才正式分了家。我们一家四口，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在大家庭里生活时，父母几乎无话可说，每天各忙各的。分家后，交流多了，争吵的次数反而增多了。有一次，父亲同事来家里做客，母亲正忙于地里的农活，家里有些凌乱。父亲可能觉得丢了面子，晚饭时便说了几句。母亲感到十分委屈，愤然摔下筷子离去。父亲却扯着妹妹：”追你妈去。”妹妹哭着追了出去，母亲站在门外不远处，妹妹伸手一拉，妹妹又哭着跑回来。母亲终究还是心软，见父亲仍板着脸，又主动找他说话。我站在一旁，小脸煞白，心中天人交战：”天哪，难道这就是爱情？”那时我已经到了懂点情爱的年纪，痴迷于各种言情小说和电视剧，盼望着将来能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可在我心目中一直很高大的父亲，却打碎了我的幻想。父母在村里算是模范夫妻，外人看来感情很好，可那些小说中的浪漫桥段，他们一个也没有经历过。父亲从未牵过母亲的手，从未说过半句甜言蜜语，吵架后还要母亲主动去哄他。这样的大男子主义，我实在无法忍受。事实上，母亲有时也无法忍受。在一次争吵后，母亲大喊：”日子没法过了，你去找好的吧。”父亲冷哼道：”找好的早找上了，不用等到现在。”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中的隐含信息，经过软磨硬泡，父亲终于坦白了。父亲长得魁梧英俊，也有能力，单位里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他。姑娘长得漂亮又有文化，不像母亲只是识字。姑娘主动示好，最后竟在父亲值班时，坐在他宿舍里不走。许多同事劝父亲：”她父亲是某局的主要领导，要是娶了她，前途无量。再说，像你这样夫妻没有共同语言的，离婚的有很多，不用有心理负担。”父亲却摇头拒绝，只说了一句话：”要是离了，她们娘仨可怎么过呢？”母亲从来只顾埋头做自己的事，从未意识到婚姻曾离破裂如此之近。她问：”你为什么不离？”父亲答：”人家把你托付给了我，我怎么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父亲说的人家，是我的外公。几年前外公生病，特别想吃一种叫银鱼的鱼。父亲托人一下子买了半桶，让外公吃了个够。外公临终前，握住父亲的手，让他好好照顾母亲，父亲郑重地点了头。是的，父亲不离婚的原因，并不是他爱母亲，而是为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许下的郑重承诺，以及对妻女的责任。青春期的我，对父亲一直颇有微词。他身上的毛病，一挑一大堆。他在家不做家务，母亲做出饭来端在眼前，还老嫌淡了咸了。对我和妹妹，也是严肃多于慈爱。我不止一次对着母亲抱怨过父亲。有一次，母亲终于忍不住了，严厉地对我说：”不许这样说你爸！你爸不容易，大半个家都是他在撑着呢。”母亲讲了许多我看不见的父亲的付出，包括”我喜欢女孩”和没有选择离婚的事情。我的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无法想象，没了父亲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女同学中有几个工农结合的家庭，她们的父亲或是想再生个儿子，或是有了更好的另一半，都选择了离婚。她们心中，有着巨大的不安全感。而我和妹妹，从小在父亲的保护下，过得像小公主一样。村里的女孩，没有几个能像我俩一样，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扎着美丽的蝴蝶结，吃着父亲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许多个冬夜，母亲在灯下缝缝补补，父亲和我们下跳棋、打扑克，谁输了脸上贴纸条，小小的屋子里，充满着快乐的气息。父亲给了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个完整的家。我童年的梦里，全是小王子银铃般的笑声。即使仅是为了责任，那也是伟大的。何况，父亲还颇有点享受被一大两小三朵金花环绕的感觉。外婆来家里小住时，父亲每天下了班，更是换着花样买外婆喜欢吃的东西。对着外婆，父亲有时也吐槽母亲的种种不是，颇有智慧的外婆点点头：”嗯，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她做得确实不算好，那你见她闲过吗？”父亲无语，然后微笑。转过眼，外婆对母亲说的却是：”有时也得改改你那些毛病，看得出，他心里有这个家。”
那一年，母亲开始吃不下饭，她日渐消瘦，瘦成了一把骨头。她死活不愿意去看医生，怕自己得了重病，治不好还花钱。那天深夜，熟睡的我被拍门声惊醒，是父亲的声音：”快起来，送你妈去医院。”我慌忙起来，见父亲已为母亲穿戴停当。等救护车到了门外，父亲紧紧抱着母亲，是公主抱。救护车上，母亲躺在父亲怀里，父亲揽着虚弱的母亲，这是我见过的两人最亲密的姿势。父亲是紧张的，却又在强装镇定，柔声安慰着疼痛中的母亲。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是爱母亲的。只是这爱埋得太深，平时很少表现出来。母亲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是肿瘤。至于良性恶性，要开刀后才能知道。那天深夜，等母亲睡后，父亲在电梯外的长椅上坐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我则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几天后，母亲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父亲不停地踱步。直到一个医生出来，把罪魁祸首放在我们面前。母亲的肠子切了一米多长，那些已发生病变的肠子，粗肿得像一条蟒蛇，吞噬着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万幸的是，肿瘤是良性的。父亲瘫在了椅子上，长长地松了口气。手术很成功。母亲在病床上躺着，父亲的眉头舒展开了，带着感恩的心，一反往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做派，给母亲喂水喂药，为她扎满针眼的手背做热敷……那种细心和耐心，连我都自愧不如。母亲的一场大病，居然炸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父亲。母亲身体恢复后，父亲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还是会挑剔、嫌弃，还是经常为一丁点小事争吵。我早已学会了做一个旁观者，有时还推波助澜：”一比一，平了！”我知道，他们无论怎么吵，也吵不散。生了子女，有养育和教导的责任；走进婚姻，有相守一生的责任；对方生病，有不离不弃的责任；对双方父母，有孝敬的责任。这些责任，父母都尽到了。我想，责任的另一个名字，应该就是——爱。
原创文章网址：https://www.gushiio.com/gushihui/ganqinggushi/29471.html
相关推荐
-
冬日雪景中那份温暖的爱意与习惯
夜幕低垂，笼罩着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氛围，尤其当春节的脚步渐行渐近时，空气中弥漫着愈发浓郁的年味。窗外的街道早已被五彩斑斓的灯火点亮，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隐约能听到楼底下孩子们对家长撒娇…
-
陈葡萄：用柔弱肩膀撑起残疾亲人人生最美丽答卷
当你满怀憧憬地踏入婚姻的殿堂，却意外接收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照顾丈夫家三位身患残疾且伴有智力障碍的亲人，你会如何抉择？这无疑是一道考验人性与勇气的难题，而陈葡萄，一位平凡的女性，…
-
婆婆的挑剔让林雪心累三八节委屈爆发
今年的“三八”国际妇女节，林雪过得焦头烂额。丈夫王海涛意外摔断了胳膊，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好不容易才出院回家休养。林雪工作繁忙，便商量着让婆婆过来中午给儿子做顿饭。不到万不得已，林…
-
家务矛盾毁感情如何化解婚姻危机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家中，大多数人都渴望在沙发上放松身心，享受电视节目带来的愉悦，以及美食送到嘴边的惬意。然而，洗衣、做饭、洗碗这些琐碎的家务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对于许多年轻夫妻…
-
爱人在远方才是真爱
爱情，这种美好的情感，却往往如同易碎的琉璃，稍不留意便会氧化褪色。若无法实现长相厮守的誓言，那么最好的选择或许就是长相思念，将挚爱之人置于遥不可及的对岸，默默守望，无需触碰，这或许…
-
岁月见证爱情 金婚幸福感悟
在岁月的长河中，我时常想起那句让我刻骨铭心的箴言——”你见到的长辈们正在经历的事，最终也会发生在你自己身上。”这句话如同种子，早已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如今结出…
-
母亲的爱目光温暖如阳
我平日里鲜少回乡下的母亲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会短暂相聚，更多时候是母亲不远千里来城里看望我。那天，我主动回乡探望母亲，她见到我时惊喜交加，一把拉住我的手，带着嗔怪语气说：R…
-
大唐公主偶遇新婚新娘感悟人生
四月的大唐，通往澧州（今湖南常德）的官道上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莺啼燕舞，一派生机盎然的春景。大唐公主岐阳正骑着驴车，在随从的护送下缓缓前行，她的目的地是与夫君、澧州刺史杜惊团聚。四…
-
失去爱人的痛与成长：妈妈如何独自面对生活
16岁那年，我的人生遭遇了晴天霹雳般的变故——爸爸因脑溢血离世。我和妈妈的世界瞬间崩塌，尤其是妈妈，她连饭都做不好，如今又该如何独自支撑起我们的生活？安葬爸爸后的第一顿晚餐，桌上摆…
-
大一初恋追回记 兔毛的笨拙爱情攻势
大一那年，兔毛大三。他紧握拳头，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重新追她！”我坐在他对面，瞥见他那双小眼睛里放出的光芒，吓得差点把冰淇淋喂到鼻子里。我忍不住问：“你…
-
新婚夫妻隐私保卫战：监控下的信任危机
新婚生活与恋爱时期截然不同，当步入婚姻殿堂，许多夫妻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长辈的过度干预、金钱话题的敏感、婆媳分工的争议……这些看似琐碎的问题，实则考验着夫妻双方的智慧与耐心。面对…
-
亲情不是单方面付出牺牲而是相互温暖彼此尊重
亲情并非单向的付出与无度的牺牲，更不是过度溺爱的溺爱，而是建立在平等相待、保持独立、彼此尊重、相互温暖与相互扶持之上的和谐关系。 前段时间，我家遭遇了多事之秋。老公的投资失败，公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