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发生了两件大事，让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出现了转机。首先是爷爷帕金森症加重，不慎在夜里走失。全家上下紧急动员，亲朋好友骑摩托、开车、甚至走路，手持手电筒在小区及周边疯狂搜寻。经过一夜的努力，我们在一个公园的树坑里找到了他。爷爷的情况此后更加严重，原本还能自己行走，如今完全需要人搀扶才能移动。紧接着是母亲突发冠心病，情况危急。虽然最终顺利脱险，但整个过程让全家人心惊胆战。得知爷爷走失的那天晚上，家里乱作一团。能找到的亲朋好友纷纷赶来，有的骑摩托，有的开车，有的甚至走路，每个人都拿着手电筒，将小区及周边翻了个遍。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在公园的树坑里找到爷爷。当爷爷被背回家时，奶奶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这对吵吵闹闹一辈子的老夫妻，在这一刻突然开始重视彼此。母亲因冠心病住院半个月，奶奶全程陪伴。出院后，大家到奶奶家小聚，临走时，奶奶执意要送我们。前一天刚下过大雪，地上的积雪厚厚的，踩上去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我们彼此无言，只能匆匆告别。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和母亲与奶奶在一起时常常尴尬无言，但这早已成为常态。奶奶送我们到小区门外。”回去吧，回去吧。外面怪冷的。””没事，没事。我看着你们走。”我们拗不过她，只能继续前行。我和母亲走了一段，回头看，奶奶还在原地。再走一段，回头看，奶奶还在原地。再走一段，即将拐弯到另一条路上，奶奶依然站在原地。她穿着一件红袄，瘦小的身子站在雪地里，因距离太远，我们只能依稀看到那里有一抹红色。奶奶年纪大了，视力已经不太好，也许已经无法看清街角的我们，但依然痴痴地站着。一转角，我们便在彼此的视野里消失了。从前，我、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并不像现在这样。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从小和奶奶并不亲近。父母刚结婚时，母亲娘家太穷，奶奶总觉得娶这么一个媳妇，自己吃了大亏，不仅吃亏，还要处处提防。母亲刚嫁过来，去奶奶家吃过几次饭，每次都闹得很不愉快。有一次是姥爷哮喘发作，需要住院。但医院费用太高，又缺乏人照顾，所以有时会来我们家。仅仅是因为有时来，却总能引来奶奶的责难。一大家子在奶奶家举行家族聚餐，奶奶抓住机会就在饭桌上冷嘲热讽：”你们那种穷人家，很会占便宜。”其实，姥爷的医药费都是用自己的积蓄支付的。母亲当时也在乡村的一家工厂打工，收入微薄。还有一次是农忙时节，母亲帮我姑家春种。每到这个季节，青壮年都会去田里集体劳动，午饭晚饭通常由家里的老人准备。于是，我姑就带母亲去我奶奶家吃点午饭。我奶奶看到母亲，龇着牙、骂骂咧咧地把我母亲赶了出去。理由是，母亲来一次，就有了先例，以后不管忙不忙都会来她家吃饭。还说，越是穷，越是懒。邻居都探头出来看这场闹剧。在前十几年里，奶奶和母亲之间总是这些事的翻版。而最近几年间，彼此倒是变得”成熟”起来。所谓成熟，不过是从见面冷嘲变成了见面冷战或隔空指责。奶奶不喜欢母亲，自然不肯帮她带孩子。所以，我和奶奶也相当生分。奶奶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一众孙辈都是她亲手养大的，除了我。奶奶的一碗水没能端平，洒出去的就是我。我在奶奶家永远像一个客人，看着堂表兄妹们在她膝下欢闹。
奶奶从镇上搬回了农村的家。夏天回家探亲，母亲说奶奶常来看我。我回去没几天，就要离开。临行的前一天，我约了堂妹晚上一起去看爷爷奶奶，尽些人伦之礼。不想奶奶先来了，爷爷坐在轮椅上，被奶奶推着。奶奶说，是来赏花的。在乡下，我们家有一个大院子，门前围了一个简易的花池，年年种些花。院子里再栽种各色果蔬，夏天，绿油油的。我想起母亲和我说，她住院那些天，奶奶等没人了和她说：”那些年对不住你。”隔了一会儿，又忽然说：”人活一辈子，较个什么劲呢。你们可还年轻，好好照顾自己，我和他爷爷是真老了，日子长不了。”爷爷和母亲的事忽然让大家警醒起来，奶奶也若有所思。我们是终归会失去彼此的。说起来，都是一艘时间大船上的乘客，走一段距离，下一批乘客。每个刚上船的人都觉得日子无限长，未来无限远，我们随便猜疑，乱用情绪，彼此怨怼，相互争执，总觉得有些东西值得让我们彼此伤害。可是，岁月忽已晚。在一场永远的道别面前，要争执的东西忽然像风像尘。人生百年，想来是说吉祥话，有谁能真的百年呢？失去，终究是件很轻易的事。趁时间尚未晚，好好道一声珍重，好好说一句对不起，不要将遗憾永远留下去，不要让心结永远解不开。母亲以前是一个事事操心爱纠结的人，从突发冠心病以后，忽然看开了很多。人的生命何其宝贵，无止境的记恨也不过是浪费生命的一种形式。她们和解了。奶奶是来看我和母亲的。原来，我们是能够彼此相爱的。
大家坐在院子里看月季。爷爷在轮椅上突然兴致很高，想要我扶他走一走。我扶他走了一段，他的两腿发软打圈。不得已，我扶他回轮椅坐下。一会儿，他又吵着说再扶他走一走。奶奶向母亲调侃爷爷，爷爷倒不理会，他最近感觉比往日好点，以前是一下都不能下地。他说：”这病正要多锻炼哩”。我们坐在月季前。月季开得很饱满，层层叠叠。前一晚有大风吹过，花瓣落在地上，枝头只剩半盏残花，却显得更娇艳。想起陈年旧事，好似看到大雁从苍空滑过，那么高，那么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有一句台词，一直让我记在心上：”我猜，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放下，但永远最令人痛心的，就是没有好好道别。”其实，我们是能好好道别的，人生的时时刻刻都是好好道别的机会。不过，我们不珍惜而已，有时在过去很久以后才发现，有时永远都不能发现，其实，我们是能够和周围的很多人简单地相爱的。每个人的结局都写得明明白白，一切喧嚣总归于沉寂，再多的无谓争吵也不过随风而逝。”争个什么劲呢？”是啊，争个什么劲呢。何况，那些日常的争吵记恨真的必要吗？人总是到失去了才忽然发现，过去有那么多遗憾留下，有那么多疙瘩没解开，有那么多本来能善待的人没有用一颗耐心去善待。生命何其宝贵，但愿人情长久，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永远记住那些美好片段，永远怀有一颗宽厚的心。我们在别人的生命里，哪怕是一个陌生人的生命里，留下的也该是温暖的印记。我、母亲、奶奶、爷爷都在阶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聚集起一大群燕子。它们飞得低极了，和庭院里那棵低矮的枣树一样低。它们绕着圈，在我们的头顶飞，相互追逐，追累了会停在枣树上，停在葡萄架上，停在一朵月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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