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踏上了打工之路。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成绩平平,未能考上大学。在我们乡下,高中毕业生能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考上师范院校已是难得。虽然父母对此并不意外,但我自己却并不感到失落。然而,我的农民父母却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母亲曾到村头的观音庙为我求过签,说我是读书的料,一定能考上大学。“观音都这么说了,怎么会错呢?”母亲语气坚定,仿佛责任全在招生学校。她不仅口头上这么说,还亲自跑到学校找班主任,要求重新核查我的成绩。如果可能,她甚至想翻遍每一张试卷。班主任费尽口舌才将母亲劝回家,并建议我复读一年。那时,我早已无心读书,满脑子都是如何出去闯荡。年轻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邻居奎子探望生病的奶奶时,我便经常去他家,这个小学同学初中辍学后便外出打工,每隔两个月就会寄钱回家。我羡慕他的独立,也渴望像他一样出去打工。十八岁的年纪,不忍心看着父母日复一日的辛劳,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弟弟,他比我聪明,是读书的料,我希望将来能靠打工供他继续学业。奎子得知我的想法后,有些犹豫,提醒我打工的艰辛。“我知道,你能吃苦,我也能。”我平静地回答。奎子见我决心已定,便答应两天后带我一起去福建泉州。
天刚蒙蒙亮,我告别了父母,在他们的殷殷叮嘱中踏上了旅程。汽车扬起尘土,我心中却充满了激动。这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远行。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傍晚时分抵达了泉州市区。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海湾,几艘古老的大船静静停泊,在晚霞的映衬下闪烁着光芒。车一转弯,映入眼帘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昏黄的街灯下,车流如织,行人摩肩接踵,喧闹声此起彼伏。初到泉州,我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满眼新奇,目不暇接。走出车站,眼前只有人和车,分不清东南西北。我紧紧抓住奎子的衣角,生怕走丢。“城市就是不一样,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奎子笑着说。“是啊,难怪人人都想出来打工。”我附和道。“城市是富人的天堂。这几天先住我那,明早我出工后,你自己在市区看看有没有招工的,找不到事干可以先在我们工地做着,有合适的再找……”奎子认真叮嘱。我忙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在这陌生的城市,奎子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买了张泉州市地图,在奎子上工后,独自来到市区寻找工作。奎子的工地离市区很远,而且我并不喜欢那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坐在公交车上,我如同游荡在城市的鱼,漫无目的地穿梭。三天过去,我竟连一份有用的招工信息都没有看到,颓然回到奎子住的工棚,仰面躺下,疲惫得说不出话来。口袋里的钱不多,是父母卖鸡和莲藕换来的,我不能随便花掉。奎子说工地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每月能结一次,还算不错。我将想法告诉奎子,他一口答应带我去找工头相叔。农忙时节,工地缺人,相叔看了我的个头,爽快地答应了,还因为我上过高中,特意安排我去仓库管理材料。
第二天,我和奎子一起上工了。奎子是泥水工,每天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砌砖,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出师两年。初秋的太阳依旧炙热,材料库在工地的最左边工棚里,里面堆放着各种钢筋、推车和水泥。材料库原本由相叔的弟弟管理,我接手后,想当面和他一起清点物品,他却一次次推脱。我估计这里面有问题,于是在相叔来巡察工地时,向他说明了情况。相叔思忖片刻,让我先清点,傍晚把单据交给他。晌午时分,相叔的弟弟骑着摩托车回来,看我忙着清点,恼怒地骂道:“谁让你清点的?吃饱了撑的?”我没理他,从他慌乱的眼神中,我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初来乍到,我可不想背黑锅,这材料库必须清点清楚。见我不理他,相叔的弟弟怒气冲冲地推了我一把,我没防备,一头撞到推车手把,额头上碰出血来。“你干嘛?”我叫嚷起来。年轻气盛的我站起来后,趁他不备将他掀翻在地。工友们跑进来拉开我们时,我和他都挂了彩。我额头上的血流了一脸,他可能是后脑勺出血,浑身是血。我清点出来的单据被他撕烂。奎子从脚手架上下来时,我已经在相叔的办公室。“我猜材料库有问题,想盘点清楚,他百般阻拦,刚才见我已经在清点,他就进来打我……”我如实说。相叔的弟弟耷拉着脑袋,捂着伤口,一言不发。我瞥了一眼相叔,他一脸凝重,抽着闷烟。突然想到他们是亲兄弟,于是说:“我还是走吧!那材料库你们自己清点。”我留了台阶给相叔下。聪明的他立刻明白,没有挽留我,只是算足了一个月的工资给我,让我休息几天再找其他工作。我没有给奎子太多解释,心想人要脸树要皮,相叔兄弟会懂的。从他凝视我的目光中,我读懂了他的感激。休息的几天,我天天一个人跑市区,在伤口愈合前,幸运地在园中园酒店找到了份服务生的工作。我想自己独立,既然出门打工就得自己面对。只和奎子告别后,我就离开了仅待了十二天的工地。望着高高的脚手架,我默默离开,心中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
酒店的制度很严,开始的半个月里,我每天和一群新招聘的服务生一起练习托盘、微笑、走路,重复的无趣动作让我有些不耐烦。对着镜子微笑,笑得脸部肌肉都抽搐;托盘更累,开始几天,手腕酸得不能端碗吃饭。正式上岗后,倒也游刃有余。感谢那半个月的强化训练,站姿、坐相、走路都颇有几分专业人员的味道。穿上西裤、皮鞋,套上白衬衫,打上领结,再配上那套绛紫色的马夹,连我自己都感觉有几分帅气。在酒店当了几个月的服务生,新鲜感过后,我渐渐有些厌烦,也感觉累。成天站着,端盘、送菜、倒酒,还得给客人报以春天般的微笑。有一天晚上,餐厅里来了一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们一坐下就吆三喝四,霸道得很。一个新来的女服务生见这阵势,心里惶恐,走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轻轻碰碰我,让我帮她招呼这群人。我看了看她惊恐的眼神,笑着点头,拿着点菜夹径直走向他们。“各位老板,你们好!需要来些什么菜?”我尽量微笑,声音亲切,同时把点菜夹展开在他们眼前。“去去去,叫你们老板来。”其中一个刀疤脸叱喝道。“老板不在,让我为你们服务吧,请问你们需要些什么,我马上给你们上。”我耐着性子,和气地询问。“还不滚蛋,唧唧歪歪的,叫你们老板来!”另一个黑瘦的年轻人推开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我没想到他会用力推我,加上大理石地板滑,一个趔趄,我撞到另一张桌子,碗筷摔得满地狼藉。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气愤不已,脚却禁不住打颤,脸上一片苍白。“你们干吗?”餐厅角落的一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他边说边走过来,目光凛然地盯着那个年轻人。“没干什么,吃饭、喝酒。”刀疤脸懒洋洋地说。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以前工地上的相叔,他朝我点了点头。“大家都是来吃饭的,你们这样不是影响食欲么?”相叔淡淡地说,目光犀利地环视一周。可能是慑服于相叔的气势,也可能是另有原因,那个年轻人附在刀疤脸耳边嘀咕了几句,才一会儿,刀疤脸就扭过头,恭恭敬敬地朝相叔抱拳说:“多有得罪了!相叔。”说着,带着一帮人灰溜溜地离开了。我感激地朝相叔示意,感谢他帮我化解了矛盾。但对于他的身份,我很好奇。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个刀疤脸会对他如此恭敬?和相叔坐在一起的人都站起来,见事情解决,又都回到位置上,说:“没事没事,我们继续喝酒。”相叔转过身,挥手把我叫过去。那群人迅速挪出一个位置,让我坐下。“相叔,我还在上班,不能坐在这,让我为你们服务吧。”我推辞道。我之前怎么没发现相叔在这吃饭呢?无论怎么说,他是我出来打工的第一个老板,虽然只在他手下干了十二天,但他待我不薄。我认真服务,周到而热情。一桌人吃得开心,喝得痛快。虽然几次,相叔都要我坐下一起吃,但我都婉言谢绝了。“你小子挺有出息的,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临离开时,相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天晚上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然而有一天晚上,相叔竟和奎子一起来找我。我纳闷了。奎子说,相叔的妹妹新开了一家酒店,正想找一个大堂经理,他想请我去。我奇怪地望着相叔,不置可否。相叔微笑着点头,说:“你愿意去吗?”我突然想起他的弟弟,说:“不太好吧,你弟弟不会欢迎我的。”“呵呵,你还记得那臭小子,没事,这是我妹妹的酒店,和他无关。前几天我妹妹问我有没有适合的人选当酒店大堂经理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为什么是我?”我好奇地反问。“你做事认真,有原则,而且待人不亢不卑,是做大堂经理的最佳人选。”相叔说。从他的眸光中,我看到了真诚的邀请,于是想了想,说:“那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先跟老板说说,辞去这边的工作再过去。”相叔肯定地点点头。他离开后,奎子留下来陪我聊天。有段时间没和奎子在一起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奎子说:“小杰,相叔很欣赏你,好好干,你比我有出息。”我微笑,很感激奎子带我出来。奎子后来告诉我,相叔把他弟弟开除了。那次我离开后,相叔亲自清点了材料库,结果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弟弟居然背着相叔偷卖了不少钢材和水泥。相叔当时很后悔让我走,他说我办事他放心。我的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他:“相叔是不是什么帮派的老大?”我顺便把上次小混混来酒店闹事的经过告诉他。奎子说:“我也不知道,但相叔是泉州本地人,在这里很有威望,应该没有什么他摆不平的事吧。”管它的,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既然相叔相信我,请我过去在她妹妹的酒店当经理,我就好好干,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突然,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有点像电影里的“天降大喜”。在我向酒店递交辞呈那天中午,我原本想做好最后一天的工作,第二天就去相叔妹妹的酒店,可突然接到了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喜讯——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我,离报名时间还有半个月,他要我赶快回去准备。我记得报志愿时,确实填报过中专,因为想着自己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所以填了几所中专学校。那时离我出门打工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没想到,居然会有一纸通知书寄给我,让我继续读书。虽然只是一所普通中专,但我还是充满喜悦。能继续读书,谁会愿意去打工呢?我匆匆打点行囊,当天下午就跑去找相叔。在工地,我遇见了奎子,他说相叔不在。我把我的喜讯告诉了奎子。奎子一定要请我喝酒,他说要好好为我庆贺一下。我们推杯换盏,喝得很开心。我一再感谢奎子在出门打工这段日子里对我的帮助和照顾。他笑着说:“谢什么呢,都是同学。”第二天上午,我还是没有等到相叔,但我等不及了,只好给他留下一封信。我说明了我离开的原因,并感谢他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给予过我的帮助和他曾经对我的认可,我会谨记在心里,以后也会这样做。离开泉州时,我无限深情地回望着这个繁华的港口城市。汽车在飞速地行驶,上高速路时,我再一次看见了那片蔚蓝的海湾,晌午的阳光下,浮光跃金,鸥鸟翻飞。泉州城,那片蔚蓝的海,还有打工途中遇见的人与事,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怀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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