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又在卧室里看见了C吊死的身影。我忽然明白，他其实只是想证明自己还真实地存在着。整整一个月，我每晚都能看到他背着书包，悬吊在我的卧室里。我想要拉住他，伸出手，却只抱住一片虚空，随即整个人向前栽倒。就在倒地的瞬间，福婶冲了进来，将我拽了回去。每当这时，福婶就会走出卧室，在外面默默哭泣。为什么大人总是在确认我安全之后，才肯释放悲伤的情绪呢？不一会儿，爸爸和妈妈也回来了。他们先是向福婶询问我的状况，接着便开始互相指责，争吵声在房间里回荡。随后，他们的手机接连响起，接着是关门声，最后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就在这时，福婶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袋子。今天的袋子里装着熊饼干、牛奶、《游戏王》卡牌，还有一个崭新的PSP。我拿出熊饼干，悄悄压在枕头下面。
遇见C，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大雾弥漫的雨天。他独自坐在小区广场的木马上，用脚一圈一圈用力地蹬着。他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书包上印着一个显眼的“C”。福婶告诉我，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常常带我去坐木马。那时候我们没有汽车，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每个周末，家家户户都会带着孩子来到广场。阳光特别好的时候，我们会赤着手臂，在广场上挥舞，坐在木马上旋转，直到天色渐暗。直到那里发生了多起凶杀案，或者直到我们搬进了大房子，或者直到，每个人都开始沉默不语。福婶的孩子在她年轻时就遭遇了意外。当时一辆货车停在木马旁边，后面的绳子突然掉落，一个小孩去玩耍，谁知货车突然启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拖拽了数十米。福婶始终没有搬离小区，她相信自己的孩子还在这片土地上，等着她。她想要用一生的时间陪伴在孩子身边。
我从小就对鬼魂没有恐惧，我觉得，相信有鬼的人，心灵是最纯净的，他们只是不希望有人永远离开。所以无论C是什么，我都不会害怕，甚至希望他能住进我的卧室，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陪伴着福婶和我。奇妙的是，当我这样想时，C真的跟着我回到了家。最初，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当我坐在床沿时，能感觉到他背着书包站在旁边。虽然转过头去什么也看不见，但不知为何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渐渐地，我开始羡慕C。即使他隐藏在房间的空气里，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可是，爸爸妈妈就在身边，却未必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我试着跟C说话，分享自己的心情，甚至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比如，其实我很羡慕福婶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爸爸妈妈还是会离开我，搬进更大的房子，不像福婶。我把许多秘密都告诉了C，慢慢地，他变得不再模糊。有时，甚至能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轮廓。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翻身时，脚搭在床沿，好像碰到了什么。是什么呢？一种熟悉的感觉，贴在床沿旁边。我突然意识到，那是C的手指。当C变得真实之后，我不再感到孤独了。我是一个如此寂寞的孩子。在学校时，我会故意打破花瓶，用口香糖封住教室的门锁，或者把同学推到水池里。爸爸妈妈知道后，就会怒气冲冲地互相责怪——都怪你，都怪你，你平时管过几次孩子？！然后又是各自电话响起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引擎声。习惯了一个人悄悄生活，也许有一天会悄悄死去的我，在他们为我争吵的一瞬，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心里还是会感到一丝温暖。我的胸腔里，长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一颗心。不是维尼熊和加菲猫，不是孙悟空和白骨精，不是向日葵和蒲公英。C，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小伙伴。我的话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愉快。我悄悄告诉了福婶C的事情，她显得很担心，到我的卧室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其实她走进来也看不见C，C好像只愿意让我看见。这是一个很没有说服力的事情，但福婶相信。C会是你的孩子吗？我问。不，她笑着说，我的孩子不会让我看不见。你看得见你的孩子？她没有回答，把粗糙的手放在胸口，脸上甜甜地笑着，表情很像C倾听着我的时候的样子。
可是从爸爸妈妈决定离婚那天起，C开始了第一次“死去”。那天，他们没有争吵，也没有接起电话各自出门，而是坐在沙发上，相隔很远。孩子，爸爸妈妈以后可能不在一起了，你愿意跟着妈妈还是爸爸？这是一个好难回答的问题。即使死后有灵魂，也不会再在一起，因为活着时就已经分开了。跟着爸爸，爸爸带你去海边住，孩子。和妈妈在一起好不好？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买给你。你只会买东西，你连家长会都不去。你去得很多吗？还不都是福婶去的，你可能连孩子留级的事情都不知道吧？你什么都知道？这个孩子最近常常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叫你留在家，你要出去，现在好，你马上给我滚！我滚？我凭什么滚？麻烦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家里有几样东西是你买的？自言自语怎么了？我还经常自言自语呢！我跟了你以后我就经常自言自语，我告诉你我就是精神分裂了，我精神分裂了怎么了？你现在终于想到孩子了？我起码知道给孩子买东西，你就知道应酬！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应酬你自己心里清楚。上次在会所里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上级部门的领导？有那么年轻的领导吗？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都不互相说话了？我在争吵声中回到了卧室，这时候，我看见卧室的梁上垂下来一根绳子。站上去，刚好够到脖子。C的头突然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有呼吸，凉凉的。C的身体忽然往前一倾，穿过我的身体，头挂在绳子上面，然后就耷拉下去，不再有任何动静。爸爸妈妈听到我的哭喊冲了进来，当然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我站在那里。后来，福婶在我的房间角落找到一只小熊。一只背着旧书包，上面有个“C”的破旧小熊玩具。上小学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妈妈整晚都没有睡觉，帮我收拾东西，陪我讲整晚的故事。爸爸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瓶牛奶，妈妈把这个小熊塞了进去。C，是我的名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一个普通的早晨，我和妈妈一起离开了我们的房子，离开了小区。我被检查出长期服用镇静剂，妈妈说因为爸爸希望我晚上乖乖睡觉，不要打扰他的一些好事。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定会乖乖的，只要他告诉过我，我会乖乖的，不离开他的身边。飞驰的汽车穿梭而过，妈妈拉着我的手站在路边，其中总有一辆会停下来，将我们带走。福婶没有一起走，我想她这一生都会在这里，陪着她的孩子。回过头，木马在大雾里显得模糊不清。吱呀，木马突然开始转动，一个孩子的身影坐在上面，用力地蹬着，他背着书包，书包上好像有一个C字。妈妈的手抖了一下，我发现她也看着木马。我把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说：你也看得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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