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远新居邮筒奇遇记

今年,施展远的生活迎来了两个重要的转折。他不仅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出版社担任装帧设计师,负责为书籍设计包装,更令人欣喜的是,楼价止跌回升,他的父亲——那位在湾仔开设服装公司、专门承接校服订单的”校服大王”,终于通过以楼换楼的方式,购置了这间比之前宽敞三百平方尺的新居。他们刚刚搬了家,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父亲虽然被誉为校服大王,与许多学校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即便校长多次更迭,校服订单始终在他公司定制。然而近年来,经济不景气导致校服的颜色和款式变得不再讲究,多以灰、白、蓝等基础色为主。有些家长为了节省开支,甚至改购成衣,原本购买两套替换的习惯也改为只买一套,宁愿多清洗。幸运的是,施展远也顺利完成了理工学业,家庭负担得以减轻。最近他正忙着赶制三本《会考天书》,希望能赶上特价双周推出,因此下班时间很晚。当同事们都已经离开时,他依然在电脑前埋头苦干。晚上九点多,他在外面吃过饭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四楼。这是一栋六层高的唐楼,父母看中它底层高、环境不复杂,兼具旺中带静的特点。施展远上楼时,身后跟着一个焦急上来的女孩,速度虽比他快,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他稍稍放慢脚步,女孩仍在身后——似乎想问他什么。他误以为她是住客,问道:”你收到信吗?”女孩在身后反问:”不要碰那封信。不要看。”起初他并未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回头道:”什么信?”女孩这才看清,带着失望说:”我认错人了。你住四楼吗?”又喃喃自语:”你背后看起来像他!”他好奇地问:”什么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女孩确认道:”你也住四楼?”他回答:”我们一家搬来不到一个月。”他猜测:”是不是上手住客的信?或者你的信?”女孩说:”是我给他的信。”她稍作思考,建议道:”这样吧,如果你见到‘黄志辉’的信,就留着,千万不要给他!记住了,你把它还给我!”他答应道:”好!我会留意。放心吧。”见时间已晚,便劝女孩回家做功课。她看起来刚放学就来等,连校服都没换。”我住附近的。”他惊讶地问,女孩笑了:”住附近也寄信?可以通电话或面谈呀。”她低下头说:”有些事情,写出来,容易些。”这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女孩缓缓下楼梯,靠着墙没精打采地回过头,在黑暗中叮嘱:”不要让他收到信!”

一周过去,施展远在信箱里始终没见到”黄志辉”的信。这段时间里其实有些时间上的矛盾,但一个人忙起来,便无暇察觉。星期三早上,他赶着上班时,意外看到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又在街上徘徊——不是闲逛,而是在邮筒附近徘徊。见到他,女孩涩然一笑:”我等邮差。”那个新式邮筒是绿和紫色的,上面标注着信箱编号,还有中英对照的”收信时间表”。周一至周五,收信时间是12:30和18:30——还未到邮差取信回局处理分派的时间。他好奇地问:”等邮差干什么?”女孩坚决地说:”我要取回我的信。我不想寄出。”她坚持要等邮差来开邮筒。”不用上课吗?”他问,”你读哪间学校?”女孩卖关子:”不告诉你!”他注意到她穿着格子裙校服,圆领白上衣,还有蝴蝶结……”你快去学校吧,迟到了。你要等上三个小时,不闷吗?”女孩呆滞地说:”我习惯等。但不习惯这难看的颜色。以前的红邮筒多漂亮,又有型。”施展远见小巴来了,匆匆跳上车告别——这段时间里也有点时间上的矛盾,但他担心迟到又担心赶不及货,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这个星期天,旧同学邀请他做东吃火锅,因为五个人中他最先找到工作。后来他负责送周宝儿和李绮雯回家,他比较喜欢宝儿,打算在她生日时把小礼物和贺卡寄给她——想起,对了,有些事情,写出来,反而容易些。经过邮递,有惊喜。蓦地见到寂静的角落,明媚的灯光下,女孩划了一根火柴,颤抖地试图抛进邮筒中。火柴在”嚓——”一声后闪出一朵红花,照见她满脸泪水。她想放火烧邮筒?施展远立刻跑过去夺走火柴并踩熄。”你不可以这样的!”他斥责道,”你会把所有的信全烧掉,这是犯法的!”女孩垂泪,无限凄凉,令人心软。”你的信重要,”他把声音放软,”但人家也许有同样重要的信等着寄出。”也许是情书,也许是报平安的家书、道歉信、公司往来支票、律师信函、文件、单据、活命钱……太自私了!——如果自己的卡片寄出了,无辜地被人烧掉,无法到达对方手中,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天天期待回音,是否太冤枉了?他劝她:”你要找信,为什么不到邮局去查问?或者黄志辉已经收到信呢?”女孩脸色大变,歇斯底里地拒绝:”不!我不会让他收到信!我憎恨邮差!”然后她转身,昏昏沉沉地漂泊前行,不知去向。在一家七十一便利店门前,身影消失。

他想:这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即使《会考天书》出版后送给她也无用。只顾”天天”来找信,又喝得醉醺醺似的。不对,施展远忽然疑惑——”天天”?那封给黄志辉的信,究竟是已寄出还是未派送?在寄出与派送之间,究竟有多长时间?他仿佛掉进谜团……祥叔是这区的邮差。他敬业乐业,即使数码时代通讯工具日新月异,近年信件多为账单、宣传单张、公函,但仍有人坚持写信。虽然许多行业已由机械操作,但逐家逐户派信、给每个信箱”喂”进讯息的工作,还得经邮差人手。施展远傻傻地站在大闸内一排信箱前等邮差。他问:”四楼上手住客是不是黄志辉?”祥叔回避道:”我……不清楚。”三楼邓太太说他在这区派信二十多年,让她问问他。他纠缠道:”祥叔,请告诉我,我求求你!”稍作停顿,祥叔回答:”有一个女孩——””哦,是她。”邮差不擅长瞒骗,记得谁同谁,他和她,上手下手,前因后果。应该是有二十年了吧——但如何向这个焦灼好奇的年轻人解释呢?二十年前,念中五的林秀菊与同班黄志辉因是街坊相爱。当时社会风气未开放,林秀菊当医生的爸爸见女儿偷偷恋爱导致成绩下滑,不准二人交往,逼她转校又逼分手。”后来我才知道,她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他。”手持信,投进邮筒,仍紧捏不放。取出来,又硬着心肠寄出去……某一夜,黄志辉割腕放血自杀。他绝望地割得很深,血涌而出却不知疼痛,在同一处又狠狠割下去。血如浪,将那封绝交信浸透,整张纸沐浴在红潮中,几乎软烂,手一拈便溶散——虽是铁案如山,男孩心中它已化成恨海。这封信,又怎能退呢?两天后,林秀菊得知消息,偷了爸爸医务所的安眠药两瓶全吞。她一定非常后悔,寄出那封绝交信……她一厢情愿地要用尽一切努力毁灭它——只要他收不到,历史就改写了。安眠药吃多了,她变成一只迷惘、迟钝、天真而不甘心的鬼。当然,”校服大王”爸爸一听颜色和款式,便告诉他,这间光明书院十多年前已关闭。市面上再无人穿这种校服。只是,施展远时常还见到这个心愿未了的模糊身影,在邮筒旁边,默默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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