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富士山，你可以远远地凝望它，却无法将它移走。这份距离感，恰似我对爱情的最初认知。
情书，似乎总与我擦肩而过。直到二十岁那年，我依然没有迎来属于自己的初恋。从小，我就像个假小子，运动服是我的标配，跑鞋是我的伙伴，登高爬树是我最爱的游戏。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爱情这个词从未走进我的世界。十七岁那年，我收到了人生第一封情书。写信的是个调皮鬼，我半信半疑地拿着信纸，反复翻看，最后忍不住问燕子：”要不要接受他？”燕子撇撇嘴，不屑地评价：”他也配？”当调皮鬼再次追问是否愿意做他女朋友时，我气呼呼地把情书甩还给他，带着几分稚气的傲气喊道：”你也配？”看着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眼角似乎浮着一团乌云，像是要哭出来又像是要发怒。我吓得落荒而逃，生怕被他追打。其实，我并非在所有人面前都如此野蛮，唯独在小哥哥面前，我会展现出温柔的一面。而我的野蛮，似乎全都源于小哥哥的存在。
小哥哥是个哑巴，这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直接原因。他是全家唯一能与我顺畅交流的人，爸妈常常向我询问小哥哥的意图，我便得意地充当起翻译官。没来由的，只要他比划几下，我就能心领神会。我和小哥哥同班，许多男孩因为他是哑巴而欺负他，我便化身女侠为他出头。我要保护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哥哥，为此，我的衣服常常被撕扯出破口，却无人愿意与我玩耍，人们都叫我野丫头。十五岁那年，小哥哥不幸溺水身亡。那个夏日异常安静，离他不远的地方，有群人在钓鱼，如果他能够大声呼救，或许就能获救，可他挣扎几下便消失在水中，再无声息。小哥哥离开后的三个月里，我缄口不言，如同得了失语症，妈妈吓坏了，以为我也哑了。当我重新开口说话时，妈妈喜极而泣。五年后，我二十岁，大学一年级，短发依旧，运动服和跑鞋仍是我的最爱，加入跆拳道队，时常前踢后踢旋踢，动作矫健。我有一大群哥们儿，我们前拥后抱，不分男女，彼此视为兄弟姐妹。
后来，秦吉了出现了。
大一下学期，跆拳道队代表学校参加市级比赛，竟一举夺魁。庆祝宴上，酒足饭饱后，我们踏着三月玉兰的芬芳走在街头。饭店门口，一个男孩正认真地给一对母子画素描。队友伍泽凑上去大喊：”我也画！”男孩却毫无反应，继续埋头作画。伍泽借着酒劲大吼：”你聋了？”那位母亲轻轻摆手，小声解释：”他是聋哑人，听不见。”伍泽这才反应过来，我却一怔。聋哑人？瞬间，我想起了小哥哥。我怔怔地望着他，试图从眉眼间找到小哥哥的影子，随即又笑了，怎么可能，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无法说话。男孩清瘦，寸头，清爽干净，修长的手指白皙如玉。他画得很专注，眼睛不时抬起来看看那对母子，然后匆匆落笔。大约是我的影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顺着影子发现了我，然后礼貌地笑了笑。那笑容客气而疏离，我的心却像是被冰雪融化般温暖。
“六弟，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伍泽喊道。他们叫我六弟，大概因为我实在太像男孩子了。”你们先走，我想画张肖像。”他们离开后，我静静地等待，直到那对母子离开。男孩对我笑笑，写下一行字：”要画肖像吗？”我摇摇头，比划着说：”我会手语，一直会，只是…”小哥哥去世后，我再也没有使用过。我用手比划着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他显得很意外，也用手语回应：”我叫秦吉了，是师大的学生，画肖像是我的兼职。”秦吉了，什么意思？我比划着追问。天空突然飘起细雨。”走吧，要下雨了，没法画了。”我比划完，撒腿就跑。穿着运动鞋的我，跑得比他还快。雨中奔跑时，我又想起了小哥哥。如果小哥哥活到今天，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吧，有没有喜欢他的女孩？他也会选择画画吗？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是吉了，他骑着二八自行车，指着后座，我跳了上去。雨中，我突然泪流满面，那一刻，我对小哥哥的思念如此深切。
美术系举办了一次习作展览，我本无兴趣，但燕子迷上了美术系的一个帅哥，便拉着我一起去参观。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对母子的画像，它静静地立在展厅一角，左下角写着”秦吉了”的名字。”快看快看，这张画像你！”燕子兴奋地喊道。我好奇地凑近，雨中，一个男孩穿着白衬衫，奋力地蹬着自行车，他的身后是一个女生，晃着腿，穿着运动服，仰着脸，迎着雨，既惬意又伤感。我呆住了，果然是我和吉了。我开始寻找秦吉了，在三展厅里看到他和几个同学在免费为同学们画肖像。他看到我，一怔，随即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有几个人排在他的桌前等待，他抱歉地笑笑，我告诉他我要先走了。秦吉了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画像，画中的我有着沉静的脸庞，虽然短发，穿着运动服，却透着一股文气。我是这样的吗？我有这么沉静又文气吗？我说：”你这是抽象画法吧？”他大笑，却没有声音。燕子突然跳过来，笑着在纸上写下什么，笑着跑到秦吉了身边。我问她说了什么，燕子笑眯眯地说：”留给他你的号码，他如果需要模特，可以找你。”我假装恼怒，心里却满心欢喜。第二天，我收到吉了的信息：那幅画获了三等奖，请你吃饭庆祝好吗？我的心跳得飞快，慌张地收拾，还向燕子借来一管唇膏。燕子在我背后喃喃道：”同情？爱情？”我一怔，却没有回头。
自此，我常常能看到吉了。他骑着二八自行车，背着大画夹，白衬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见到我时，总是远远地露出微笑。我开始变化，不再穿运动服，换上长裙，留起长发。那天，伍泽盯了我半晌，大声喊：”妈呀，咱们队竟然有个女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远远看到吉了在操场一角跑步。后来，我收到了平生第二封情书：”君未嫁，我未娶，我们互相扶贫，成立个爱情小组好不好？”是伍泽的恶作剧，我将纸团揉碎扔掉，燕子捡起，大叫：”恭喜啊，野百合也有春天！”我满脑子都是吉了温和的笑容。整个夏天，我陷入莫名的哀愁，秦吉了的安静面容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吉了喜欢游泳，我想起了小哥哥溺水身亡的事，便产生了隐隐的不安。于是，我和燕子整天泡在游泳馆，其实，我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吉了。伍泽拍拍我的肩膀：”佳妮，游泳啊？”燕子看看伍泽，又看看吉了，轻轻吹起口哨。燕子在水里待了一会儿，见我一直在岸上，好奇地问为什么不下水。我不说话，心里怪怪的。我的眼睛一直追随吉了的蓝色泳衣，突然，他不见了。我猛地站起来，看到水中有一点蓝色在扑腾，”咚”地跳进水里，大声喊：”救人！”几个工作人员也跳下水，救上来的却是伍泽，我才发现他也穿着蓝色泳衣。又气又恼，吉了呢？吉了怎么不见了？回头，看到吉了拿着可乐递给我，我突然委屈得要死，就那么忘情地抱住了他。吉了手中的可乐”啪”地掉在地上，洒了我一身。
吉了开始躲着我，而伍泽，鉴于我对他的救命之恩，简直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我。我认真地问燕子：”吉了怎么了？”燕子撇撇嘴：”如果我是个哑巴，有个活力四射的健全人说喜欢我，我也会躲的。”于是，我和吉了展开了一场游击战，吉了那辆二八自行车像是专门为躲避我而买，只要见到我，他就飞快地骑行。可那天晚上，我还是把他堵在了美术系教学楼前。”你为什么要躲我？”我打着手语。他的眼神不敢看我，犹豫不决。”对不起，你会遇到更好的。”他也打手语。在这个学校，似乎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熟练地使用手语。”可是，我却再也不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别人了。”吉了呆呆地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去。”吉了，我爱你。”我在他身后大声喊。可是，他听不见，谁让他又聋又哑呢？很快，传出吉了谈恋爱的消息。那个女生，比吉了低两级，走路一深一浅。早晨，他们常常一起散步，那是一对很特别的组合，很多人说他们很般配，我却有些不甘心。那段时间，我抽烟、喝酒，自暴自弃，逃课，考试不及格。我憎恨自己，更憎恨自己轻易就接受了伍泽的感情。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的手总爱揣在兜里，我怕我会不小心使用手语，那双熟练掌握手语的双手，像是我一道难过的印记。
一年后，吉了毕业，我的心像是被生生扯去一块，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多年后，我在百度百科里看到”秦吉了”词条：秦吉了，又称吉了、了哥，是一种常见的观赏鸟，智商很高，可学人语，因产于秦中，故名秦吉了。我突然明白，那个名字是吉了自己取的，在他沉静的表情下，也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说出悦耳的话来吧？如果他能够说话，他会不会对我说”我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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