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母亲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那时她五十五岁,我二十八岁,父亲还有一年才退休。我们不再放心让她独自在家,因为此前已发生过几次煤气忘关、电壶被烧的险情。经过商量,我们请了一位保姆。保姆第一天上门,父亲请假在家,希望母亲能先熟悉熟悉。那天,父亲和保姆一起带母亲出去散步。他们走到市场买菜时,母亲却在一家婴儿服装店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的衣服说:”这个公主裙,小冰穿着一定很漂亮,咱们买下来。”父亲还没来得及回答,保姆就笑出声,补充道:”你姑娘都二十八了!”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坏了母亲,她躲在父亲身后,满眼惶恐地看着四周。父亲当天就辞退了保姆。接着,他带着母亲去了单位,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从此,他再也没有把母亲交给过别人,交给谁,他都不放心。余生,守护母亲成了他全部的事业。
母亲白天嗜睡,晚上却常常整宿失眠,她会不停地要求出门。如果不让她出去,她就摔东西、骂人。母亲的老年痴呆还伴随着躁狂,医生给她开了些带安定作用的药。父亲戴着老花镜,认真研究过药的成分后,才给母亲吃。父亲说,陪伴和关心其实才是最好的药。白天,他早上七点就带母亲出门,去公园看花,去河边捡鹅卵石,以为这样可以让母亲白天不睡觉。可是,每天上午十一点,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公交车里,母亲都会准时入睡。父亲曾经为此陪她在一辆公交车里坐了五个来回,最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了:”把她叫醒啊,看她睡得那么香,到天黑前也醒不了。”可是,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投币,直到母亲自然醒。他说:”你妈睡觉的时候就跟个婴儿似的,我不忍心叫醒她。”是的,父亲的晚年没有了老来伴,却多了一个令他操碎心的孩子。母亲晨昏颠倒地睡,父亲也就黑白不分地陪。
有一天夜里,母亲又闹着要出门。父亲就给她穿戴整齐,带着她去散步。走着走着母亲饿了,跟父亲发脾气。打那以后,每天晚上出门前,父亲都会背着双肩包,里面带着各种各样的零食。然后,一边陪母亲散步,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各种小吃——雪米饼、蛋黄派、虾条、巧克力……而那个包,越来越重,披肩、纸尿裤、小马扎、夜光灯……他将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夜,变成了两个人的夜游。
我每周五回家给父亲替班。可是,我越来越插不上手。饭桌上,我给母亲夹菜,她会说:”谢谢你姑娘,你真好,跟我女儿一样善良。”我想带她去卫生间,她看着父亲说:”老肖,我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上厕所,你带我去。”我流着眼泪对她说:”妈,我是小冰。”她说:”嗯,我的女儿也叫小冰,马上要初中毕业了。”她拿出相册,告诉我这是小冰第一次翻身,这张小冰三岁,嘴角有个不明显的疤痕,是被家里的沙发角磕的,这张是小冰小学毕业时的留影……她记得小冰初中毕业前所有的事情,却不记得眼前的我就是她的女儿。尽管我知道病中的母亲依然爱着小冰,但她爱的却不是眼前的我。为此,我心疼她,心里也微微地怨她。
有一天,我问父亲:”妈这样磨人,您烦吗?”父亲说,有一次,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母亲突然回到卧室,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件羽绒服,披在父亲身上;还有一次,母亲拉着父亲一直走,走了四五公里,父亲抬头一看,那居然是他二十年前工作过的地方……生病后母亲忘了很多事,却没有忘记关心他。”你妈天天带着我散步,把我的脂肪肝、高血脂都走没了。也许,你妈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用她的病替我挡了灾。”父亲说这句话时,老泪纵横。父亲说,那么多年,他一直被母亲温柔以待,那么现在,换他来疼她。我在父亲的泪水里,看到了爱情在人间的样子;我也在他们的相守里,看到了自己与父亲的区别。老年痴呆的母亲并不可爱,我因她不能再疼爱我而失望悲伤,而父亲却因为她的病,把她这一生所受的苦都心疼了个遍。
为了拯救母亲日益衰退的记忆和行动力,父亲试着在母亲谜一样的病里,成为她的私人医生。比如,他每周会买一斤瓜子,让母亲剥仁儿。每剥完一斤,父亲就会奖励母亲一百块钱,美其名曰:这是你给商家剥瓜子仁赚的。渐渐地,母亲不满足于一星期只赚一百块,她剥瓜子仁的速度越来越快。于是,父亲除了要出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家里的瓜子仁,分给亲戚朋友们。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多。他还给母亲揽来绣电视机、洗衣机罩的活儿,有的”客户”要求绣鸳鸯,有的要牡丹,有的要迎客松……在培养母亲的生活习惯上,父亲也”心机满满”。每隔半小时,他都会以一根虾条为奖励,带母亲去上卫生间,如果母亲非常准时地尿尿了,他就会多奖励她两根虾条。若母亲可以坚持白天不睡觉,他就会带她去江滩公园坐她最喜欢的旋转木马。久而久之,公园里的工作人员都被父亲感动了,每次都会让母亲免费坐。
不是所有的药,都能写进医嘱里。父亲坚信,就算这些精细动作、这些靠不断强化形成的条件反射,不能治病,但至少可以让母亲脑萎缩的速度变慢点。
有一天回家,我和老公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整个家被父亲彻底地改装了。电视机从液晶换成了原来的老式彩电。每一道门上都挂着母亲手绣的门帘。家里的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上,都搭着母亲手绣的盖布。家里的衣柜换成了从前的那种高低柜,上面嵌着一面镜子。就连家里的碗都换成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种碗边有一道蓝杠的粗瓷大碗。最应景的是,电视里正播放着当年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渴望》——真不知父亲从哪里淘来的。母亲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还织着毛衣。我吃惊地看着父亲:”这是闹哪样?””你妈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九十年代的那些事,因为那时候,她正年轻。”父亲一一介绍了这些老物件的来源,他跑遍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几乎还原了曾经的家。就连我老公那样一个钢铁直男,当场也湿了眼眶。”爸,您这宠妻的起点太高了,让我有压力啊。”他眼睛红红地跟父亲开玩笑。
如今,是母亲患病第十年了。她的医生都说,母亲是他所有病人当中,状态最好的一个。她的病友中,有的走了,有的已经卧床,有的在护理院里,靠着呼吸机毫无质量地活着。好多人向父亲取经,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每当此时,父亲常常让他们失望,他能说出来的是交流、倾听、关注、陪伴……这些常识,大家都懂,只是执行起来,又有几人可以如铁律般雷打不动。前一天晚上,母亲对父亲说,明早想吃鲜虾粥。父亲天不亮就跑到早市买来活虾,熬了一个多小时,端到餐桌上时,母亲却哭闹着说:”我要吃煎饺,你偏偏给我熬粥。”于是,父亲赶紧把粥端走,从冰箱里拿出饺子,先煮后煎。热腾腾地端上来时,还不忘诚恳地向母亲道歉。
我问父亲:”真的不烦吗?真的不厌倦吗?”父亲的回答是:”我要做你妈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忘记的人。”医生说,目前医学拿阿尔茨海默症没有办法,但父亲就是母亲的靶向特效药。这也是这世间,唯一的限量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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