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生未嫁,她并非我的亲外婆,而是子衿姨的母亲。我母亲与子衿姨自幼交好,两家门对门长大,共同度过了无数青葱岁月。我幼时,母亲为生计奔波,常将我托付给外婆照看。子衿姨对我极好,视若己出。记得那时我歪着头,不知该如何称呼子衿姨的娘,子衿姨轻轻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说:”叫外婆。”外婆正对着镜子整理发髻,虽未回头,我却从镜中看到一张苍老却生动美丽的脸庞,正对我亲昵地微笑。花白的头发在她手中,转眼便挽成圆髻,她取些桂花油抹在发间,油光水滑,精神焕发。她的衣衫洁净素雅,整个人散发着清雅脱俗的气质,令人见之忘俗。我总爱守在外婆身旁,她身上没有老气,反而常带着淡淡花香。我总以为那是她家满院花草的馈赠。外婆一生有两大痴,一是花,二是戏。晚风轻拂时,她常一边侍弄花草,一边轻声哼唱戏文。那戏词总是重复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一遍遍吟唱,这八个字在她口中化作百般滋味。多数时候,唱到结尾总要默默垂泪。外婆虽不知这是《诗经》中的诗句,却为它肝肠寸断,只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独自苦了一生。那时她正值水葱般年纪。镇上来了一支戏班子,唱小生的男子温文尔雅,不仅戏演得好,更有满腹才华。他借《诗经·郑风·子衿》编了出戏,引得众人追捧。外婆最为痴迷,目光紧随台上男子,心如擂鼓。男子一身青布衣衫,踱步时从容不迫。偶尔他深邃的目光望过来,四目相对时外婆便羞涩低头浅笑。戏班子在镇上停留三十天,外婆风雨无阻,日日前往。离别前夜,外婆带着两样小菜和一瓶烧酒,鼓起勇气来到男子住处,既为送行,也想表露心迹——这一别,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男子低头不语,一杯接一杯饮酒。待外婆倾诉完心事,男子竟一言不发,涨红了脸,酒喝得更急。外婆守到天明才离开。男子走后,再未回来。十多年后,外婆竟收到那男子的信,她按地址带着子衿姨寻去。外婆心中本满腔怨气,他就这样走了,带走了她的心。她想放下,开始新生活,却做不到,那青色衣衫总在眼前挥之不去。没想到见面时,男子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他用尽最后力气,向外婆解释辜负她的原因是身患痼疾,怕不能给她幸福。他望向一旁的子衿姨,眉眼间竟有几分相似,眼中满是慈爱。外婆本想揭穿真相,突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伏在他身边呜咽哭泣。其实那一晚什么也没发生,男子已醉,外婆不放心,整夜守候。他走后的几年,外婆始终未嫁。某日伤心欲绝时,她竟起了轻生之念。正当一切收拾妥当,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跑进来讨食。外婆眼前一亮——太像他了!这流浪孤儿,成了外婆收留的孩子,她取名”子衿”。这个叫子衿的女孩,就是后来的子衿姨,她们从此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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