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吕凝在医院的西门前驻足,突然发现这里紧邻着她几年前暂住过的小区。时节相同,铁栅栏上的蔷薇依旧开得惊艳,仿佛时光从未流逝。她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她拨通了童泽浩的电话,很快接通了。童泽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感慨,只是淡淡地唤道:”小凝。”吕凝的心瞬间柔软下来。三十多岁的年纪,父母早已习惯叫她吕凝,唯有童泽浩,始终如一地唤着她的乳名。也只有他,还保留着这份童真。童泽浩没有问吕凝为何致电,只是沉稳地等待着她的开口。吕凝轻声说道:”父亲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已经入院,正在准备手术事宜。”电话那头,童泽浩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说:”等着,我马上过去。”吕凝轻轻叹息,经年过去,童泽浩的言简意赅依旧如故,他似乎从未改变,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邻家少年。20世纪80年代,小城工厂的家属院里,一墙之隔,吕凝两三岁时,童泽浩的身影就闯入了她的眼帘。在他们成长的岁月里,两家之间那道低矮的院墙,曾有一处被两个少年头对头趴出了一道清晰的弧形。那些年,吕凝眼里从未有过其他男生,而童泽浩除了正常的少年成长,唯一的爱好便是宠她。在吕凝20岁之前,她唯一的愿望便是嫁给童泽浩,天长地久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愿望终究是破灭了,以一种不堪的方式。很多年后,吕凝都在努力忘记那个周末。暴雨初停的午后,在好友何蓉儿的小屋,吕凝贸然闯入,看到童泽浩拥着何蓉儿坐在小床上,左手指尖的烟明明灭灭。
2从那之后,吕凝对这个世界保持了沉默,血液却突飞猛进,通过专升本考入省城最好的大学,又继续攻读研究生。毕业后,她进入省城知名的出版机构,两年后升职为中层。直到六年后,吕凝遇到了唐宇。对方相貌、性格、事业都相当匹配,经营着一家小型印刷厂,通过几次合作,两人相识。唐宇完全属于另一种男人,细心、温和、安全。偶尔一次,他陪吕凝逛商城,竟记得她目光在两件衬衣上短暂停留。几天后,吕凝收到了唐宇的礼物,打开一看,竟是那两件她看中的衬衫。经历过童泽浩的吕凝明白,对她而言,一个男人的安全性远胜过其他。秋天的时候,他们举办了婚礼。婚姻平和,不乏温馨,却最终没有坚持到底。五年后,吕凝和唐宇平静地离婚了,原因很简单——吕凝两次流产,医院诊断是两人血型基因不合,无法正常孕育。唐宇两代单传,吕凝知道对于这样的家庭,孩子意味着什么。她再一次选择了用事业对抗失败,做了一个系列的图书选题,出版社给了她半年时间,单独完成那个选题系列。吕凝也想回家乡小城住一段,陪陪父母。由于工作繁忙,不适合住在家里,她决定在家附近找一处房子。于是,在一天黄昏走出房产中介所时,她在路口遇到了童泽浩。
3愣怔片刻后,吕凝翘起嘴角,露出了无需刻意生出的微笑。也因这自然流露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复原了。他近在眼前,而她毫发无伤。随即,童泽浩也笑了。”小凝,是你,怎么是你?””可不是我,童泽浩,别来无恙?”她用戏谑的口吻回应,不是刻薄,全是随意。他们当真不是一笑泯恩仇,因为恩仇已不在。接下来,便如两个多年不见的故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寒暄起来。没有絮叨别后的时光和各自的生活,更没有提及当年的那一幕。吕凝只说要找房子。童泽浩眉毛一挑:”朋友那里倒是有一套空房子,绝对适合你。”他不由分说,拉着吕凝前往。果然适合。幽静的小区离父母家只有两站路,吕凝喜欢巧克力色的外墙,小区四周有一圈铁栅栏,四月的时节,爬满栅栏的蔷薇结满花苞。小公寓的格局、简约的装修风格、整套的白色家具,全然符合吕凝的愿望。于是,她当即付了半年的租金。吕凝说:”童泽浩,谢了。”童泽浩叹一口气:”小凝,你两岁起就喊我的名字。”一句话,吕凝的心晃了晃,也只是那么一下子。两人相视,没有恨,也就没有爱,唯有一对儿时旧友一别经年后的久别重逢。
4就这样回到小城住下来,专心做事。大多时候吕凝回父母那里吃饭,童泽浩会不定时地在某一天的饭点前打来电话:”下楼来。”始终是言简意赅,他也从来都料定吕凝在家。吕凝便会下楼,看到童泽浩已在最近的那处栅栏外等候,手中拎着不同的食物:西湖牛肉羹、三鲜水饺、剁椒排骨煲仔饭,要么是新鲜的巧克力蛋糕……绝少重样,却都可以轻易俘虏吕凝的味蕾。吕凝也坦然接受,并时常理所当然地得寸进尺,要求水饺一定要”天天过年”的,牛肉羹要”西湖春天”的,蛋糕则要”李氏”的……童泽浩向来点头称是,绝对照办。恍然,会有那么一刹那让吕凝觉得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童年、少年时的自己。可回去了,也回不去了。那道可以递进一个饭盒、一块蛋糕却递不进来一具身体的栅栏,定格了如今吕凝和童泽浩的关系,咫尺天涯,而且谁都没有突破的愿望。吕凝知道,他已成家,为人夫为人父,过着一个男人该过的日子。
5半年后,吕凝完成那套图书的全部工作,退掉房子离开小城。火车票是童泽浩买的,因为工作便利。之后,隔上一段时间,吕凝就会回小城看看父母,不过再没有为火车票的事犯过难,哪怕春运,童泽浩也会不言不语地递上一张软卧的车票。票钱,吕凝没有给过她,有时回来,给她带两条软中华。再回小城,吕凝选择驱车,她已经和火车告别,很久不再联系童泽浩。他也没有联系过她。这些年,童泽浩从来都没有主动联系过吕凝,他只是等在那里,她一喊,他便出现。因为父亲的手术,吕凝请了长假。手术那天,童泽浩一早就来了,和吕凝一起推着父亲进了手术室。预计五小时的手术,七小时后依旧在进行中。吕凝终究还是慌了神,恐惧起来,先是握着水杯的手不停地发抖,随后整个人都抖起来。童泽浩察觉了,伸手将吕凝拥近怀里:”别怕,相信我,没事的。”吕凝的眼泪无声没入童泽浩的衣衫。这个时候,她需要这个怀抱,安全而有力。八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护士对吕凝说:”手术很成功,只是你父亲年纪大了,体质不太好,需要在监护室观察一晚。”那天晚上,童泽浩没有走,买了白粥和小菜,逼着吕凝在病房吃完,然后便一直陪她坐在监护室外面的长凳上,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父亲在午后被平安地推出监护室,童泽浩又守着父亲睡着后才离开。吕凝知道,她和童泽浩之间,都无需再说太多的话。就像童泽浩没有告诉吕凝,无论时光如何,在他心里,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失去了她,但永不会放下。就像吕凝也没有告诉童泽浩,多年之前,她收到过出国前的何蓉儿发的一条短信,何蓉儿解释,童泽浩和她只有那一回,大约是青春过于荒芜,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犯错。不过又如何?年轻的时候,对爱太认真执著,自然容不得一点瑕疵。童泽浩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看着吕凝离开,然后过着平常男人也都会过的日子。爱过,永远不会成为往事。那一年,落满蔷薇的时光,有两个孩子,把低矮的院墙,头对头地趴出了一道清晰的弧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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