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与母亲经人介绍相识，那时父亲是镇上小学的民办教师，母亲则是村里声名显赫的“铁娘子”队队长，以能干著称。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便确立了终身关系。婚礼当天，村里人都赞叹他们是最般配的伴侣，一个擅长文墨，一个精于武艺，性格互补，堪称“郎才女貌”。然而，婚后生活的琐碎与平淡，才让人逐渐意识到，所谓的般配，或许只是外人眼中的美好表象。从我记事起，父亲与母亲的生活便充斥着争吵，大吵小闹从未间断。父亲自幼喜爱读书，祖父母疼爱有加，因此他专注于学业，鲜少参与农活。这使得父亲虽见多识广，却对田间劳作一窍不通。记忆中，父亲每天清晨都会穿上他珍爱的中山装，将自身打理得一丝不苟，提着印有红色“奖”字的公文包，骑着自行车前往学校。而母亲则是地道的农民，因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七八岁便开始下地干活，从未有过读书的机会，仅认识的几个字还是从“识字班”里学来的。母亲一生最热衷的便是田间劳作。记得我上小学时，一天清晨，父亲从包里取出一块香皂，洗脸时还给我擦了一些。茉莉清新的香气瞬间弥漫整个院子，爷俩正兴奋不已，突然背后传来母亲不满的抱怨：“真是臭美，全村谁家洗脸用这玩意？干活不行，就会摆谱。”原本愉悦的父亲立刻变了脸色，他鄙夷地瞥了母亲一眼，说道：“你懂什么？这叫讲卫生，城里人都用这个洗脸。你除了会出蛮力干粗活，还会什么？土老帽！”母亲被父亲反问得哑口无言，气得跺了跺脚，便扛着锄头下地去了。父亲看不上母亲的粗糙，母亲看不惯父亲的矫情，用现代的话说，他们正是那种“三观不合”的夫妻。从小到大，我和弟弟就是在父母每日的争吵与拌嘴中成长的。有一次，父亲与母亲因琐事再次争吵，父亲一怒之下离家而去。我和弟弟怯生生地走到母亲面前，我问她：“妈，您和我爸天天吵架，互相嫌弃，为什么不去离婚呢？”没想到母亲抄起笤帚疙瘩就打了我屁股一下，我俩吓得撒腿就跑。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在父母面前提及“离婚”二字。
长大后，我和弟弟各自成家立业，陪伴父母的时间逐渐减少，但时常会接到他们的电话，不是父亲抱怨母亲不讲理，就是母亲控诉父亲越老越固执。放下电话后，我会想，父亲与母亲这一辈子除了互相嫌弃、相看两生厌，或许再无其他了。有时我便想，父亲与母亲这样天天吵吵闹闹，也不离婚，怎么就不感到厌倦呢？弟弟有了孩子后打电话给母亲，希望她能去帮忙照看。那天接完电话，母亲本想和父亲商量去不去的问题，可还没等她开口，父亲竟一边摆手一边坏笑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你不用说了，我都听到了。你快去看孙子吧，正好让我一个人在家过几天清净日子。被你折磨了大半辈子，现在终于可以摆脱你了！”父亲的话让母亲顿时怒火中烧。后来，母亲还在我面前抱怨父亲太没良心，自己一辈子吃喝拉撒地伺候着他，到头来还遭他嫌弃。弟弟原本打算让老两口一起去帮忙，没想到父亲的话惹怒了母亲。母亲死活不同意让父亲同她一起去，赌气地说：“让他一个人在家吧，我倒要看看没有我，他能活得多逍遥自在！”母亲决定独自前往弟弟家。但母亲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竟破天荒地为母亲收拾行李，将母亲四季的衣服都整理好，又从包里拿出刚买的一对羊绒护膝放到箱子里。怕母亲犯胃病，他还悄悄地在箱子里放了几盒胃药。父亲与母亲分居两地后，我的生活突然安静了许多，因为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争吵，也没有人在我面前告状了。我曾想，也许父亲与母亲真的不适合生活在一起，这样各不相扰，岁月静好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但每次我回家看父亲时，他都会问我：“你妈在你弟那边怎么样啊？”我反问他：“你想知道，干吗不自己去问问？”父亲总是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后就不搭理我了。
今年五一，我带母亲去做乳腺结节手术，本以为只是个小手术，没想到病理结果显示肿瘤是恶性的。当医生告诉我们，母亲得的是乳腺癌，需要做全乳切除手术时，高大魁梧的父亲当场瘫坐在医院的楼道里。母亲三个多小时的手术，父亲一直在手术室外痛哭不止。医生说，进一步的病理结果要一周后才能出来，只能等结果出来再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手术后的母亲要在ICU待12个小时。那晚我陪父亲在医院守着。我强忍着难过，安慰他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能自己先垮下来，毕竟接下来我们要陪母亲共同抗争病痛的折磨。没想到听了我的话，父亲竟如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我没想到父亲会如此伤心，因为从小到大，在我印象中，父亲对母亲总是一种嫌弃讨厌的态度，从未流露过半点温柔。我也未曾见过父亲如此在意母亲。父亲说：“为什么得病的是你妈，我情愿这病痛搁在我身上，要是你妈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了！”我有些气愤地说：“你赶我妈走的时候，也没见你那么在乎她。你不是说你早就想摆脱她了吗？”没想到听了我的话，父亲竟停止了哭声，他抹了一把眼泪抽了一下鼻子，然后平静地对我说：“你懂什么？我那是故意说狠话气你妈的，要不然她肯定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老是惦记着我，在你弟那也不安心好好吃饭和睡觉，三天两头想往家跑。”我不解：“既然怕我妈惦记，为什么不一起去我弟家呢。”父亲却说：“看孩子本来就不是轻松活，我去了不但帮不上忙，还给你妈多个累赘！”我无言以对，原来父亲的心底一直是为母亲着想的。我恍然觉得，面前站着的父亲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父亲了。把母亲从ICU接出来后，父亲坚决让我们去上班，说他一个人陪着母亲就好。我不放心，每天都会来医院看一趟，对父亲左右嘱咐，怕他照顾不好，怕他控制不住脾气再和母亲吵起来。没想到，有一次趁父亲出去时，母亲却悄声对我说：“你以后别总对你爸指手画脚的，他就是平时嘴上不饶人，其实背地里对我照顾得特别好。你不要老是说他了。”我故意反问道：“你不是很讨厌我爸的嘛？怎么还替他讲情了？”母亲却说：“谁说吵架就一定是讨厌对方啦？”有一次，我去医院，在病房外看到父亲正用毛巾为母亲擦脸，边擦边说着什么，母亲还忍不住跟着微笑了起来。这样温馨的场面，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突然有些感动，因为我一直以为，此生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不是在嫌弃中冷漠就是在吵架中灭亡，永远不可能出现幸福祥和的那天。
以前，我总以为父亲和母亲之间除了互相嫌弃之外，是根本没有爱情的。现在，我突然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原来爱情也有很多种，一辈子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是爱情；一辈子不争不吵、你侬我侬是爱情；还有像父亲和母亲这样的表面互相嫌弃，但心底里却互相惦记的也是爱情。也许世间的爱情原本就没有固定的方式，很多时候，对方在以自己的方式来爱你，而你却恰巧理解了他的深刻用意，这一场婚姻就算圆满了。就像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对方嘴里的嫌弃，其实藏着心里的疼惜。别人看见的只是嫌弃，其实他们却是在用互相理解的方式相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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