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九年腊月,湖北恩施县的冬梅少女,被领入城内樊府当丫鬟。她初到樊府,便遭遇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樊老爷原是下台总兵,被朝廷罢官后,却大宴宾客,仿佛削职为民是荣耀之事。冬梅恰逢宴客之日入府,酒宴散后,樊老爷见她品貌端庄、粗通文墨,当即指派她侍奉读书楼上的两位公子,并再三叮嘱她无论看到什么秘密,都要守口如瓶。读书楼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第二天,冬梅怀揣好奇送饭至读书楼,一进门便惊得失声,险些跌落食盒:只见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正在读书!樊老爷明明说让她侍奉公子,怎么一夜之间公子变成了小姐?冬梅定睛细看,两位小姐果然穿红挂绿,面如傅粉,异常美丽。正当她惊疑不定时,其中一人款款起立,对冬梅轻施一礼,轻启朱唇道:”冬梅姐姐辛苦,小生樊增祥有礼了!”分明是男儿声音!另一位稍大的也向冬梅见礼,冬梅虽没听清对方话语,却明确听出也是男子。待饭毕,她才明白:先施礼的清秀公子是二少爷樊增祥,后见礼的是大少爷,即樊增祥之兄。
冬梅满腹狐疑下楼,做梦也想不到所见场景竟是真的。更令她震惊的,还在后头。樊府规矩,两位公子男扮女装在读书楼起居,平时禁下楼,只在每月初一、十五卯时,到报本堂祭祖听训。这天恰逢十五,樊老爷命冬梅打扫报本堂。她开门扫视神龛,突然惊叫退出门外——神龛下竟竖着块木牌,上书”王八蛋滚出去”六个龙飞凤舞大字,仿佛在骂她。冬梅心惊肉跳退出门外,那六个大字仍瞪着她,似在斥责。她转念一想,自己初入府中,小心谨慎,绝无差池,木牌所言必非针对自己。想通此理,她才继续打扫。
不多时,樊老爷率两位公子至报本堂。祭祖后,樊老爷盯着木牌,声调凄楚道:”儿啊,为父无故受此奇耻大辱!父辱儿耻!列祖列宗在上,你们当着祖宗立誓雪恨!”大公子抢先立誓:”不得功名,不脱女装!”二公子樊增祥凝视木牌良久,朗声说道:”功名超压左师爷,回乡焚烧洗辱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冬梅如堕五里雾中。
待公子回楼后,樊老爷叫住冬梅,详述原委。原来樊老爷名樊燮,原是湖南永州总兵。一日往巡抚衙门禀报军务,恰逢抚台大人有事,命他面见左师爷。当时左宗棠仅是举人,在抚台帐下当师爷。此人仗着镇压太平军之功,傲慢无礼,见樊总兵不请安,竟破口大骂:”全省武官见我皆请安,汝何故不然?”樊总兵振振有词反驳:”我乃朝廷正二品总兵,岂向你小小幕僚请安!”左宗棠怒不可遏,竟踢了樊燮一脚,骂道:”王八蛋,滚出去!”此事告到咸丰皇帝,因朝廷正倚重湘军,樊燮被贬回乡,左宗棠反得升迁。受此奇耻大辱的樊燮,回家大宴亲友,宣布要让后代功名超过左宗棠,并让公子男扮女装读书,立”洗辱牌”以铭记父辱。
樊老爷还告诉冬梅,他与冬梅父亲原是军中挚友,曾一同入川征讨白莲教。冬梅父亲也因左宗棠所参含恨而死。相同的遭遇使樊燮格外同情冬梅父女,视她如亲人。他嘱托冬梅牢记父仇,倾力助公子雪耻。听完樊老爷的话,冬梅才明白他为何如此信任她。
从此冬梅全心全意侍奉两位公子。后来樊家日益清苦,仆人纷纷离去,唯有她坚守。她吃苦耐劳,帮老夫人料理家务。天有不测风云,大公子因劳累过度去世,临终前念叨”左宗棠可杀”。洗辱雪耻的重任,便落在老二樊增祥身上。
樊增祥仪表堂堂,聪颖过人,深受冬梅喜爱。某日冬梅送饭至楼,见他独自垂泪,递上香罗帕,他却推开,含泪在墙上写下”左宗棠可杀”。父仇兄恨,樊增祥更加发愤。他每月初一、十五在报本堂盟誓,终日闭门苦读。每日开课前,都要面壁自问:”樊增祥,你忘了父辱兄仇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他考中秀才,脱去女装;四年后考中举人,彻底脱去红装。
冬梅与樊增祥日久生情,由樊老爷做主成婚。樊增祥中举后得湖广总督张之洞赏识,成为其得意门生。在提携下,他在湖北多地出任教谕。光绪三年,三十二岁的樊增祥高中进士,功名上终于超过举人身份的左宗棠。樊家大宴宾客,樊老爷当众焚毁洗辱牌,笑道:”左师爷,我儿功名已超你啦!”谁知乐极生悲,樊老爷突然昏倒。弥留之际,他嘱托樊增祥:”左老儿抬棺西征,气焰正高,你当继续雪耻!”
樊增祥牢记父嘱,为官勤谨,为学严谨。在恩师张之洞提携下,官至陕西布政使。左宗棠逝世后,陕西巡抚邀樊增祥致祭专祠,他却拒绝:”宁愿违命,不愿获罪先人!”
清朝末年,樊增祥已是江宁布政使权署两江总督,又成文坛翘楚。其《樊山文集》十五册六十余卷,代表作《彩云曲》风靡全国,被誉为清版《长恨歌》。而左宗棠死后,四个儿子皆默默无闻,唯小儿子左孝同勉强中举,后捐得道员。
中秋之夜,樊增祥携夫人冬梅游莫愁湖。乌云遮月,湖光朦胧,远处传来西洋军舰汽笛声,近处是东洋醉兵的笑闹声。一日本浪人撞了冬梅,骂骂咧咧而去。夫妇俩敢怒不敢言,来到阳春亭。冬梅见夫君郁郁,劝慰道:”夫君虽不及左宗棠治国,但在道德文章上谁人能及?左家后人一塌糊涂,报应来得快啊!老爷子地下有知,也该闭眼了!”樊增祥未接话茬,望着湖月吟道:”亘古清光彻九州,只今烟雾锁浮楼;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忽有一人至亭外抱拳道:”好一个’照出山河影更愁’!”樊增祥还礼道:”樊某感山河破碎,不堪入目,献丑了!还望先生赐教。”来人竟是左孝同,他跪拜道:”卑职左孝同不知樊大人游湖,多有冲撞,恳请大人恕罪!”
樊增祥非但未发怒,反而扶起左孝同,恭敬行礼:”左大人在上,樊某有礼了!”冬梅与左孝同皆惊愕不已。樊增祥真诚道:”若非令尊当年羞辱家父,樊家何来穿红洗辱之举?樊某今日之成就,皆因令尊当年之傲慢!”左孝同尴尬道:”家父当年狂傲,多有得罪,还请总督大人海涵!”樊增祥强按他入座,痛陈:”家仇已矣,国恨日增!眼见列强侵扰,大清风雨飘摇,樊某更怀念令尊文襄公!请左大人代令尊受樊某一拜!”左孝同诚惶诚恐扶起他。樊增祥不顾二人惊异,望着苍茫湖月,苍凉呼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保佑我中华大地再出几个左宗棠吧!”
此后樊、左两家冰释前嫌,礼尚往来。从大清至民国,同在两江任职的樊增祥与左孝同,再无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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