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年间,那是一个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冬日。彰德府城外的北郊,临近洹河的一座宏伟宅邸里,不时传来悠扬婉转的瑶琴声,如泣如诉,在寂静的雪夜中回荡。宅邸门外,一位年轻公子裹着宽大的貂皮斗篷,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他目光落在宅门上白底黑字的铭牌上——青桐琴庄,嘴角掠过一丝微妙的神情,随即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上前“当当当”地叩响了门环。
琴庄的小徒弟桐声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边呼喊着:“来了!来了!这雪可真大啊!”一边忙不迭地开门。公子从斗篷里取出一把暗红色的瑶琴,递给桐声,问道:“看看,咱这把琴是不是贵庄所制?”桐声打量着来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琴,发现琴弦已不见踪影,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确认道:“不错,虽无我庄名号,但确是我庄所做。你看这做工、这用料,这线条、这漆灰,琴色为何如此红润?里面定然加了红宝石粉末。公子,是要配琴弦吗?请进客厅稍候,我让师父过目。”说完,桐声将公子让进客厅,自己则拿着那把无弦之琴,匆匆跑进师父的斫琴房。
斫琴房内,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斫琴师赵青桐正专注地调制着一把新近完成的瑶琴。桐声拿着琴走进来,恭敬地说道:“师父,有客人想配琴弦,这把琴是不是咱家做的?”赵青桐闻言,停下手里的活计,接过徒弟的琴仔细端详,突然脸色大变,惊呼道:“徒儿,这把琴是谁拿来的?人在哪里?”桐声见师父如此紧张,也有些慌了神,结结巴巴地回答:“是个年轻公子,人还在客厅等着呢。要不您去看看?”赵青桐定了定神,低声说道:“是福不是祸,走,见见去。”
公子正在客厅悠闲踱步,赵青桐一进门,便注意到他腰间佩着的长长宝剑。赵青桐上前几步,主动问道:“公子贵姓?从何而来?来我青桐琴庄可是要配琴弦?”公子微微一笑,拱手还礼:“想必您就是青桐琴庄的庄主了?”赵青桐拱手默认,公子又说道:“在下姓简,特来贵庄询问,这把琴是否出自庄主之手?”赵青桐反问道:“我想知道,公子的这把琴从何而来?”简公子有些不耐烦:“你无需知道太多,只说这琴是否你斫的?”桐声忍不住插嘴:“这位公子,对师父怎地如此无礼?彰德府赵康王请师父斫琴时,都如此客气。”赵青桐摆手制止,干脆地答道:“这把琴,确是我庄所斫。”
简公子闻言,毫不犹豫地命令道:“既然承认了,你便立刻跟我走一趟,出个远门。”桐声顿时怒火中烧,厉声喝道:“就凭你?想绑票?”简公子猛地掀开斗篷,抽出宝剑:“要么走,要么死!”桐声大喝一声:“要动真格了!”一个箭步挡在师父面前,亮出背后双手紧握的斫琴斧头,寒光凛冽。桐声晃动着雪亮的斧头,怒喝道:“知道小爷姓啥吗?姓李,李逵的李!”他催促师父快走,赵青桐却不愿离开,桐声焦急地说道:“你在这儿碍事,我还得分心照顾你。”赵青桐无奈,只得嘱咐:“徒儿小心!”转身骑上简公子的大马,慌不择路地向彰德府城内跑去。
行出不远,便看见城北门飞奔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赵康王府的马护卫。彰德府是大明赵王的封地,王府就坐落在城内马号街。第五代世袭赵王朱厚煜,人称赵康王,喜好写诗交友,王府门客虽不及三千,却也数十人,不乏顶尖文人。王府还自费刻印《康王诗集》,广赠皇亲国戚、文人墨客,一时名噪天下。然而嘉靖皇帝朱厚熜见了诗集,却莫名大怒,当众将诗集掷于地上,并吟诗道:“农家万宝收成后,十里遥闻禾黍香。众位爱卿听见没?这才叫诗!”康王朱厚煜闻言,气得病倒,久久未能康复。
马护卫见赵青桐,急忙问道:“赵琴师,您没事吧?”赵青桐气喘吁吁地指着青桐琴庄的方向:“快,有人要绑架我,我徒弟正在和他打斗。”马护卫望向琴庄,惊呼道:“不好!”只见琴庄浓烟滚滚,冲天大火已将整座宅邸吞噬。赵青桐焦急地喊道:“哎呀我的琴庄,我的徒弟!”马护卫率人赶到,简公子已不知所踪,唯有桐声浑身是血,倒在血染的雪地上,已然气绝。竹木结构的琴庄加上干透的桐木板料,大火燃烧得极为猛烈,人只能远远观望,无法靠近。赵青桐痛呼徒弟名字,声声泣血,马护卫严肃地说道:“桐声说自己自小练武,尚且如此,可见来人武艺高强,非同小可。赵琴师,今日您暂居王府避难吧。”
一行人回到王府,安排赵青桐住进客房。赵青桐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马护卫,您怎么像是提前知道我要出事?”马护卫一愣,低声答道:“天机不可泄露。”次日清晨,下人通报王爷召见赵青桐。马护卫引赵青桐至王爷书房,赵青桐跪地磕头,王爷热情招呼他坐下喝茶,夸赞瑶琴斫制精良,形厚朴方整,音色清亮。王爷又提到前些日子宫中指名让他为皇上斫琴,那把琴由世子亲自送至宫中,音色浑厚,远胜他琴,皇上大悦,赏赐世子丰厚。赵青桐忍不住插嘴:“王爷,昨日那杀人放火的,正是拿的那把进贡给宫里的琴!”马护卫也附和:“王爷,宫中有传,有人想借琴找咱的麻烦,我昨夜抢先相救,差一点失手。”原来“天机不可泄露”指的便是此事。
王爷听后一愣,沉吟片刻,摆手道:“一把琴又何妨?就住在王府,看谁敢找你麻烦!”话音未落,下人通报彰德府通判田时雨求见,声称要王爷交出纵火杀人犯赵青桐。王爷大怒,斥责田时雨欺人太甚。赵青桐连忙劝慰:“王爷息怒,这些小吏无才贪腐,不可与计较。小民未杀人放火,自然不怕问讯,请王爷不必理会。”王爷余怒未消,挥手道:“不必理他们,你就在王府,哪儿也不去。”田时雨见状,悻悻而去,留下人传话领取俸禄,实则借机告状。马护卫回来禀报,田时雨已到府衙告发,称王府聚众冲击府衙、殴打朝廷命官。田时雨领衙役闯入王府,官服破损,右臂裹布,狼狈不堪。王爷怒斥田时雨,赵青桐认出简公子,惊呼道:“此人正是昨日行凶者!”简公子冷笑,自称锦衣卫简校尉,亮出金腰牌。王爷未接腰牌,淡然问道:“抓赵青桐、抓护卫,究竟为何?”简校尉迟疑片刻,提及壬寅宫变,暗示康王欲谋逆。简校尉又指出康王诗集诗句暗指皇上,琴弦暗喻长绳,欲勒皇上脖子。
康王闻言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简校尉却冷笑,称琴弦用钢丝制成,外裹丝线,正是诗中“长组”,宫女将听其指挥。赵青桐连忙解释琴弦之事与王爷无关。简校尉却执意将赵青桐及王府府役带走,大庭广众之下戴上械具,令康王颜面尽失。赵康王朱厚煜愤而上吊自尽。简校尉连夜赶回京城,禀报嘉靖皇帝。嘉靖皇帝见绳子,如遭雷击,怒斩简校尉,将绳子扔至煤山。赵康王死后,皇室宗亲群情激愤,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嘉靖为平息众怒,释放赵青桐等人,处死田时雨。几十年后,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朱由检在煤山上自尽,竟用上了赵康王那根上吊绳,自言自语:“如此甚好。”
文章网址:https://www.gushiio.com/gushihui/tonghuagushi/262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