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母亲在一里之外弯腰,她在拾取农人秋收时遗落的麦穗;我看见母亲在十里之外弯腰,她在向苍天祈祷,期盼更多的恩赐能降临在我们身上;我看见母亲在千里之外弯腰,她在向岁月低头,将自我奉献出去,在时光中渐渐化为句点……母亲用她弯曲的腰身,换来了我们挺拔的身姿。母亲弯腰的模样,宛如一棵在风中摇曳的野草,渺小却坚韧。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她想起自己。她弯腰,为我们拾起生活中那些被忽略的惊喜。母亲啊,你看不见,就让我说给你听吧。布谷鸟已用歌声将春天点缀,梨花正用芬芳为春天书写经文。此刻,我多想搬到你身边去!回想起在外工作时,母亲总在电话里念叨叶子,常常有意无意地说叶子又落了一地,我还没来得及清扫。明天一阵风,怕是又要落下更多了。你穿的衣裳是不是太薄了?——这种由叶子到衣裳的联想,只有母亲的思维才能做到。我的胸口揣着一只暖宝,它将母亲的唠叨化作了温暖。多亏我有先见之明,知道母亲今夜会来梦中看我,特意带了一只暖宝,只想让寒冷退却,因为母亲衣衫单薄,她来得匆忙,没戴围巾,也忘了穿毛衣。更多的时候,我在这个世界里迷茫。母亲飘在风中的银发,佝偻着贴向地面的脸,都是我发呆的缘由。我会想起她无数次攀登的山坡,想起她无数次背回来的柴火,年轻时一次比一次多,年老时一次比一次少,那渐渐弯下去的腰身,终究再也直不起来。五岁那年,和母亲一起去种土豆。将土豆放进坑里,覆土,整个过程庄重而虔诚,像一场神圣的葬礼。我问母亲,土豆是不是死了?母亲笑了笑说,死了一个,会生出更多。起土豆时,母亲特意给我看土豆秧上结的一串串土豆,“看,我没说错吧。”我惊讶不已,那是多么神奇的“死而复生”。那是我和母亲一起弯腰的,为数不多的珍贵画面。“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道理,即便五岁时我不懂,但慢慢总会明白。“面对死亡,不必恐惧”的信念,却在那时深深烙印在我心底。以至于在往后的日子里,见证了无数次死亡,但总还是会恍惚觉得,埋葬一个人,不过是埋下一颗土豆罢了。母亲渐渐瘦弱,但她的爱始终丰饶,就像我看到土豆串串生长的土地,那时我就坚信,土地能创造奇迹。母亲对土地怀有敬畏,在她眼中,自己的弯腰与苦楚无关,那只是向大地行礼。母亲谦卑了一生,对人对事从不索取,只知给予。即便年老,也要弯下腰去,对着深爱的土地深深鞠躬。母亲爱着一切,从不抱怨,甚至爱上了自己的关节炎,在缓慢的疼痛中证明自己还活着。她说,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念想,摸摸我们的手和脸,闻闻我们的味道,都是她的幸福。因此,每当我因生活不顺而烦躁时,总会想起母亲的宽和,在她的丰饶面前,我照见了自己的贫瘠。永远忘不掉那个场景——在我们再次离开她身边时,母亲执意要送我们。她的眼睛已看不见,却依然倚在大门口,“目送”着我们,迟迟不肯转身,她不知道我们已经上了车,仍旧在那里固执地挥手……我的泪,滚落,为母亲而流。母亲弯腰的背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镶嵌在那一日黄昏里,再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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