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深处探寻，那些输得起、输不起的传奇故事，究竟是为了还原人性的尊严与光辉，用以映照那些狭隘自卑的文化症结。近来一个热词席卷网络：伤不起。仿佛世间万物皆可伤，人的精神状态脆弱得如同热带鱼在玻璃缸中游弋，稍有触碰便如倾覆般脆弱。究竟病根何在？我认为，伤不起的源头正是输不起。这种情结自古至今便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基因之中，盘踞在各级领导者心中。无论是政府首长、企业总裁、部门主管，乃至学校教师、家庭家长，无一例外被这种情结所困扰。因为输不起，所以无法接受批评，拒绝听取反对意见，打压异己，甚至奉行逆我者亡的极端逻辑。整个社会，每个角落稍具权力之人，哪怕是保安人员，大多也难逃输不起的魔咒：不愿承认错误，不肯认输道歉，从不承认决策失误，无法欣赏对手优秀，闻过则怒，闻功则喜。一旦陷入劣势，往往将对手贬低、抹黑、污名化；若输者掌握权力，那权杖舞动得愈发狂烈。
朱棣尚为燕王时，与刘伯温之子刘颢对弈，见棋局不妙，竟勃然大怒质问：卿为何不让棋？刘颢正色回应：可让之处便让，不可让者岂敢强让？朱棣闻言，面色骤变。这局棋，朱棣终究输了。待朱棣登基为帝，刘颢因忠于明惠帝被召见，却称病不至，最终被捕入京。即便身处囹圄，刘颢仍坚守原则毫不屈服，痛骂朱棣道：殿下百世之后，逃不过一个篡字。朱棣将其下狱。刘颢不愿受戮，最终自缢而亡。下棋输不起，要别人让步；政治上输不起，则将别人投入监狱。羞怒自卑至此，却仍哀叹：为何始终赢不了他？雨夜灯下，输不起的故事在史册中喧哗不绝。掌握权力者，或因无知，或因病态，为求维稳，不惜采用极端手段，鞭尸的伍子胥便是典型。鞭尸与奸尸的区别究竟有多大？不过是一枚铜板的正反面罢了。
那么，输不起的病根究竟是什么？答案无疑是自卑。与之相对的，是一种开阔的胸襟、恢弘的气度、包容的雅量、欣赏的智慧，这些美德在史册中偶有闪耀，却格外璀璨。输得起的领导者，首推秦穆公。他派遣三位主将伐郑，却在崤山之役中全军覆没。主张出兵的由余主动请罪，秦穆公却道：罪责只在我一人身上，与爱卿何干？他身穿素服哀悼阵亡将士，并亲自迎接被遣回的三位主将，痛哭道：让众将军承受奇耻大辱，实乃寡人之过。承认失败，是何等非凡的胸襟。正因如此，他得以跻身五霸之列。
时光荏苒数十年后，楚庄王围攻宋城。大夫子反前去侦察宋军虚实，恰遇宋大夫华元也在窥探敌情。子反询问华元：贵国现状如何？华元坦言：疲惫不堪，甚至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子反又问为何泄露军情？华元答道：我见您是君子，故而告知实情。子反深受感动，也如实相告：我们军中尚存七日粮食，尽力之后若不胜，将撤军回国。子反返回向楚庄王汇报经过，楚庄王却责问他为何泄露军机？他从容回应：区区小宋尚有如此不欺之臣，楚国岂能没有？楚王闻言，沉默不语。这段往事的核心在于一个诚，是子反的气度，是楚庄王的包容。子反超越了你死我活的格局，从敌人的眼中看到了尊严，从而生发出雅量。楚庄王的沉默，是一种高洁。若他将子反训斥一顿，或以泄露军机之罪治罪，然后挥师猛攻，华元必将覆灭。若真如此，五霸之列中还有楚庄王的位置吗？
镜头转向另一战场。公元二世纪，北非海权强国迦太基的战神汉尼拔，征战二十年之后吞下了生平第一次战败的苦果，不得不与罗马将军西庇阿展开历史性谈判。这次谈判中，战胜者不骄，战败者不馁，双方充满敬意。汉尼拔说：向罗马发动战争的是我，取得几次胜利的也是我，因命运安排，我提出讲和，对象是你，这让我感到非常光荣；对你而言，不也是一件很有名誉的事吗？两位将军毫无伤不起的气度，胜利者赢得了光荣，失败者保留了尊严。
输得起，是一种高贵的君子风范。但这并非毫无底线的宽容。诸如南海诸岛的得失，事关国家安危，那不能输，其中的是非曲直毋庸置疑。从历史深处探寻，那些输得起、输不起的传奇故事，无非是为了还原人性的尊严与光辉，用以对照那些狭隘自卑的文化症结。有时我想，社会大众是否都有个共同的死穴——输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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