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成长轨迹或许难以完整映射一个时代的变迁,那么一个家庭呢?一个家庭及其衍生出的社会关系网,是否就能折射出时代的演进?稍作思索便会发现,由家庭扩展而成的庞大社群,他们从童年到暮年的经历,无疑能在某种程度上映照出所处时代的发展脉络。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梁晓声的《人世间》(上、中、下三部)正是这样一部史诗级巨作。小说以周家三代人(以及与之关联的人们)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至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跌宕人生,生动再现了这一时期的中国社会变迁史。而这一时间跨度,恰好与我的个人经历高度重合。
周家的父亲是新中国首批建筑工人,为支援“三线”建设常年在外,母亲留守家中操持家务,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周秉义是“文革”期间的老高三学生,次女周蓉是老高一的学生。而我家的情况也颇为相似:大姐是老高三,哥哥是老高二,二姐正值初中(初二或初三)。我排行老六,在“文革”初期十岁,1969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时十三岁。据此推算,周秉昆的年龄与我相近,或稍长两三岁。相似的年龄、相同的岁月、相似的家庭背景,让我深感与周秉昆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共鸣。
小说的故事围绕哈尔滨(书中化名为A市)城乡结合部的“光字片”棚户区展开,而我的成长岁月也始终浸润在大杂院之中。大杂院虽比“光字片”稍显优越,却并未脱离窘迫。周秉昆家居住的是土坯房,我家虽非土坯房,却是日本侵华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屋。墙体由土砂石混合材料砌成,虽厚实却早已风化,当年坚韧的质感荡然无存。我至今记得,小时候若往墙上钉钉子,往往钉子未入墙,反而震落下一层尘土。房顶残留着日军居住时的木制顶棚,但历经岁月侵蚀,早已不堪重负,稍放重物便可能压塌。而这样的木顶棚,却成了老鼠的天堂。每晚深夜,我都能听见它们在顶棚上嬉戏跳跃的声响。
周秉昆的哥哥姐姐是“老三届”学生,在“文革”期间已是拥有知识、理想与思想的青年。他们以“红卫兵”身份投身这场波澜壮阔的“文化大革命”,参与“红卫兵串联”,随心所欲地免费游历全国“革命”;他们也曾与同伴被困于黑暗小屋,聆听手摇唱机播放的中外名曲;他们更以“破四旧”为名,砸开学校图书馆的门锁,将一摞摞中外名著据为己有。在上述这些经历上,周秉昆的哥哥姐姐与我家的哥哥姐姐别无二致。而我和周秉昆更是何其相似:只能像跟屁虫般跟在哥哥姐姐身后旁听(实则偷听),在那几年里稀里糊涂地接触了一些中外名著与名曲。还有一点完全相同的是,在哥哥姐姐眼中,我们不过是孩子,我们的愿望与感受如同空气般被忽略。
“文革”结束,知识青年陆续回城,哥哥姐姐们开始登上历史为他们铺就的人生舞台,而周秉昆和我却仍徘徊在边缘。正如小时候他们讨论中外名著而我们只有偷听的份一样,他们在人生舞台上大放异彩,而我们却只能仰望观看。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条件,我们与哥哥姐姐们都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现代化、信息化社会的到来,我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天地,得以与哥哥姐姐平等对话。然而时代的车轮却将他们推向了舞台的边缘,他们或老或病,其中一些亲人更已永远离去。我们一方面感叹他们的衰老,一方面猛然意识到:自己也已“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周秉昆的哥哥姐姐凭借“老三届”的文化底蕴考入大学,从而改变了命运。他们纷纷选择高干家庭子女为伴侣,这样的婚姻无疑进一步改写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与周秉昆相对比,我的大姐也嫁入干部家庭(正厅级),从而得以逃避知青下放;哥哥则通过参军绕开下放,复员后还谋得了一份好工作。而我呢,不仅下放当了知青,即便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仍要面对“老三届”的挤压,最终不得不放弃大学而选择中专。
周秉昆在“光字片”生活了大半生,结识了众多肝胆相照的朋友,在极端困苦的岁月里,他与这些朋友相濡以沫,不分彼此。这样的友谊令人艳羡,也照亮了周秉昆及其朋友们的人生。然而时代的巨变,现代化、信息化社会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生活秩序,多数人的人生目标从安稳的工作、亲人的团聚、邻里的和睦、朋友的照应,转向了追求更好的工作、更多的财富、更有用的社交、更丰富的人生享乐。在这场人生变革中,过去所依赖、所向往的,如今却成了急于摆脱的束缚。最终,周秉昆身边除了妻子郑娟、儿子周聪(当然还有哥哥、姐姐等亲人)外,当年那些患难与共的朋友已所剩无几。而我呢,当年也有许多朋友,如今到了奔七的年纪,还能算作真正朋友的不过一两个。这并非简单的世态炎凉,各有各的生活轨迹,各有各的难处,若能相互理解,便能继续友谊。真正将你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的朋友,能有那么一两个便已足够!所庆幸的是,我就有这样一个朋友,每念及此,便觉幸福无比,老天待我不薄,该知足矣!
总而言之,《人世间》讲述的是周家的故事,我却从中读到了自己的人生。这部三卷本巨著,总计一百一十多万字,我读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最后一部的最后几章,我甚至熬夜读到凌晨三点多,一口气读完。读完《人世间》,我仿佛从少年到老年又经历了一次人生。真心感谢梁晓声!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人世间》处处洋溢着正能量。周家一家人,从父亲周志刚到第三代周聪、周玥,从厅局级干部周秉义到普通百姓周秉昆,从博士、大学教师周蓉到没文化的郑娟,他们骨子里都珍藏着同一个字——善。在我看来,这个“善”字比周家传家玉镯(国宝级的,价值不菲)更为珍贵。正是这个“善”字,让周家上下从未做过一件坑人害人的事。可以说,在周家人的身上,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梁晓声的这部小说不靠惊悚情节、刻意悲情或滑稽桥段博人眼球,也不靠刻意塑造的“典型人物”取胜,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极其平凡、极富人情味、极接地气的。若吹毛求疵,他的语言确实略显啰嗦拖沓,书中人物也稍显繁杂,从艺术创作角度而言,删减几万字或无关人物也未尝不可。但我在阅读时,对每个细节、每个人物、每处对话都全神贯注,与其说我在读小说,不如说我在品味“光字片”百姓的酸甜苦辣——因为那也是我六十六年人生旅程的写照。
2019年8月,《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我个人认为,梁晓声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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