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天边一抹艳丽的红霞如火焰般燃烧，映得人眼眶发热。难得有机会与他多聊几句，转眼又要分别，我磨蹭了半天，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道别。最终只是仓促地扔下一句”那我走了”，说完便转身，低着头一步步踏上台阶。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忍不住回头望去，见他依然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我。我下意识地向他挥了挥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朝我点了点头。我如释重负般，趁着眼泪夺眶而出之前，飞快地逃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至今已近一年。我对他的记忆大多停留在童年时光。那时他还没离家远行，虽然工作繁忙，却总能抽出时间陪伴我。每当没活可干时，他就会带我去江边，我们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他开始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他总有说不完的往事，凌晨四点步行几公里去上学，和伙伴们偷挖红薯被抓住，骑着摩托车在空旷的马路上狂飙……他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告诫我不要像他那样虚度青春，留下遗憾。我这才想起，他也曾年轻过。他在本地打工这几年，工作换了一又一个，家里正是收入不稳定的艰难时期。家里人都早出晚归，当时我只有六七岁，什么都不懂，觉得无聊就摸黑跑去邻居家看电视。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一块突然出现的绊脚石让我额头磕了个大窟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和家人坐出租车去了医院，记不清当时有多疼，只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坐出租车。回家后没多久，他就决定买一台电视。他给我的爱几乎是无条件的，既有似水的柔软与包容，也有山的坚毅和伟岸。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他都能宽恕；无论我闯了多严重的祸，他都能替我承担后果。他挺直了脊梁，用高大的身躯支起了我整个童年的快乐和美好。
成长的过程总是充满曲折与艰辛。我十一岁时，为了生计他离我远行，此后便聚少离多。也许是因为无人管教，等他再次回到家时，我不再听从他的教诲，任何小事都要与他争吵，每次相聚都是不欢而散。我开始反驳他的教诲，对他那些大道理嗤之以鼻，他有时气急了会抄起扫帚打我，我便更加不服气，闷在心里记恨着。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与同学玩到很晚才回家，沉迷游戏，上课睡觉，趁着无暇管教我在家中肆意妄为，再也找不到曾经那个乖顺女儿的模样。甚至有次因为不想上学将自己锁在卧室里，家里人没办法，给他打电话，他就买了当天的车票赶回来。进门将行李一扔，径直走到卧室，面色阴沉，二话不说扯着我的手腕要我跪下。长年的教训让我不得不畏惧他，一声不吭跪在地上挨训。他训了我一下午，我便跪了一下午，其间没有将他说的哪怕一个字听进耳朵里。突然，他不再说话了，我偷睨他一眼，只见他又开始点烟，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似乎是在哭。我没见他哭过，不管是受了什么严重伤害，丢了工作，甚至是祖母去世那天，他都没有掉过眼泪。他好像没有眼泪一般，总是在令人伤心的场景中充当安慰者的角色，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伤痛都无法打垮他，我曾经这样认为。现在，他竟真的在哭。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涌上来，我甚至忘记了对他的埋怨，只觉得有些愧疚。他也是人，怎么会不疼呢？争执最终以我认错告终。第二天，他没有急着走，我放学回家便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阳台，手中夹着烟，像是在看风景。
昨天本就是我的错，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书包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想哄他高兴。他没发现我来了，手里夹着烟头，烟灰烧了一大截也没抖掉，眼神涣散，眉关微蹙，双眼布满了血丝。头发没来得及洗，还有工作时不小心沾的灰尘，有好几根已经白了，在黑发中显得突兀而刺眼。似乎是有些冷，他缩着脖子，驼着背，竟与一个老人无异。在不经意间，那个风华正茂、无忧无惧的他；那个沉稳可靠、挡住风雨、为我建起温室的他；那个严厉苛刻、希望我走上康庄大道的他，都被生活夺走了朝气，被忙碌催弯了脊梁，被时间刮白了头发。我开始热衷于在他面前装作小孩子，对着他撒娇，自欺欺人般想回到从前。我像是大芭蕉树旁边的小芭蕉，汲取他的营养长大，我愈发茁壮，他便愈发衰弱；待我长成时，他也油尽灯枯了。这种想法带来的恐慌无措感远比那些不痛不痒的教训强烈得多，但我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长大却只需要一瞬间。或许是他那天在沉默中失望至极的泪水，或许是他不再年轻的容貌，我在某一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长大的含义——从被保护者变为保护者。我想告诉他，请他等等我，我马上就长大。他还没有回来，但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耐心等他，等他某一天突然敲响家中的门，带着一身风尘，带着满心疲惫。那时，我会笑着跑过去迎接他，像以前那样，毫不掩饰地，口是心非地道：”才没有想你。”你问他是谁？我叫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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