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如注，疯狂地敲打着大地，将刺耳的刹车声彻底淹没在雨幕之中。血水与雨水交织，在地上绽放出朵朵妖艳的红花，随即又汇聚成条条浑浊的溪流，顺着地面的坡度蜿蜒流入路边的小水沟，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的污秽尽数冲刷而去。在这场暴雨中，马家村出了个大事——冯驼背死了。他在马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飞，后脑重重磕在地面，当场毙命。那片刺目的红色，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
冯驼背的儿子冯强接到噩耗赶到现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父亲倒在泥泞之中，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眼角渗出一滴血泪。过了许久，冯强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弯腰捡起父亲散落在地上的鞋子和拐杖，心中百感交集。冯驼背在马家村是个传奇人物，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驼背，而是他年轻时英俊潇洒的模样，曾是村里众多姑娘的倾慕对象。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生下了儿子冯强。冯驼背一家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他们夫妻不般配，有人说冯强与父亲年轻时的英俊相去甚远，流言蜚语如影随形。冯强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渐渐与父亲产生了隔阂。
几年前，冯强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看似平静。但前年那个闷热的夏夜，却成了冯驼背人生的转折点。四岁的女儿丫头发高烧，送医后虽然退烧，却再也不会说话了。医院验血时，一个惊人的真相浮出水面——丫头根本不是冯强的亲生女儿。冯强的妻子沉默了，不久后竟与另一个男人私奔。流言蜚语再次席卷了整个村庄。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冯强彻底崩溃，他不再为丫头寻医问药，也不愿再寻找妻子，反而沉迷于与村里一群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厮混，酗酒赌博。冯驼背多次劝说和责骂，都无法唤醒沉沦的儿子。他只能一边照顾病重的丫头，一边下地劳作，偶尔外出打工赚钱。渐渐地，冯驼背的腰越来越弯，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却像六十有余。”冯驼背”这个外号，就这样在村里传开了。
每次冯强赌博输钱，都会迁怒于哑丫头，甚至将父母也一起辱骂。他将从小在流言蜚语中积攒的怨恨，全部发泄在家人身上。因为赌债缠身，冯强欠下巨额债务。半年前，一个债主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双方发生冲突，冯强的妻子在劝架时被推倒，头磕在炕沿上当场身亡。对方见状逃之夭夭，而冯驼背再次成了村民议论的焦点。人们都说，冯驼背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毕竟冯强既没有父亲的英俊，性格也乖张暴戾。村里人私下议论，如果当年冯驼背娶了那些喜欢他的姑娘，绝不会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冯驼背沉默不语，独自料理了老伴的后事。冯强却毫无悔意，反而变本加厉地酗酒赌博，甚至偷偷变卖家中财物。这时，冯驼背也病倒了。他咳嗽不止，腰背更加弯曲，连走路都需要拐杖。深夜里，冯强总能听到父亲痛苦的咳嗽声。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那个曾经高大英俊的男人，再也无法挺直脊梁。
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驼背的？冯强竟一时想不起来。他甚至开始怀疑，父亲是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当冯强得知父亲死讯时，他正在和村民打牌。接到邻居的消息，他如遭重击，丢下牌就冲向村口。滂沱大雨中，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滑落，他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雨水。村口挤满了人，冯强挤进人群，看见父亲躺在泥泞里，鞋子和拐杖散落一旁。父亲睁着眼睛看着他，眼角流下一滴血泪。
意外的是，父亲的死让冯强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肇事司机因手续不全又超载，为避免麻烦迅速赔付了赔偿金，临走时还假惺惺地提醒：”哥们儿，这事就算两清了？其实你家老爷子也有责任，司机说他是突然冲出来的……”办完父亲的后事，冯强看着哑丫头，心中五味杂陈。整理遗物时，他无意间翻出父母的结婚证，上面的日期让他心头一震——按照日期推算，自己的生日距父母成婚仅七个月……
这些年伴着冯强长大的流言，此刻似乎串联起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他不敢深想，却忍不住捧着这张褪色的结婚证，搂着懵懂的哑丫头，涕泪横流。那天晚上，冯强梦见父亲。梦里，冯驼背多年来第一次挺直了弯曲的腰背。他看见父亲背着衣衫凌乱的女子向医院狂奔；看见父亲从池塘里救出那个女子，女子伏在他肩头痛哭；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骑在父亲肩头玩耍，父亲眼中的宠溺与村民的议论交织；看见父亲将哑丫头的病例整理在显眼的位置……第二天清晨，冯强背着哑丫头，带着父亲的赔偿金，迎着朝阳出发。遇见早起村民，他郑重地宣布：”我领闺女进城看病去！”面对村民们或惊讶或嘲讽的目光，他猛然挺直脊背。三十多年来，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胸膛如此挺拔，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像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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