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生长在湘西,一个典型的南方土家族村落,对于面食这种东西,从小便有着难以言喻的排斥。这种厌恶似乎也延伸到了对面的地域文化上,让我莫名地也讨厌起那些以面食为主食的人们。读大学时,宿舍里住着一位北方姑娘,她每天早晨都要去食堂买五个馒头,米饭都不碰,中午和晚上打菜,却用两个冷馒头当晚餐,吃得津津有味,还总感叹不如她姥姥蒸的馒头好吃。我们三个湖南女孩私下里总嘀咕,觉得那种干硬的面疙瘩,无滋无味,有什么好吃的。渐渐地,我们甚至开始排斥所有吃面的人,觉得他们粗鲁又愚钝。然而,这位北方姑娘却毫不在意,依旧每天啃着她的馒头,腰圆体壮,就像那些馒头一样充满生命力。后来,这个干硬的馒头竟成了我们半夜饿肚子的美味佳肴。每当有人饿了,总能从她的饭盒里找到个冷馒头,配上湖南特色的老干妈辣椒酱,吃得满嘴流油。毕业时,我们三个湖南女孩抱着这个馒头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约定将来一定要去她家尝尝她姥姥蒸的馒头。十二姐曾写过一篇文章,说肉汤能融化人心。文中提到一个男人吵架后突然回家,看见肉汤里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瞬间就心软了。有人评论说,真有人往肉汤里放荷包蛋?还不如给狗吃,并以此抨击整篇文章,讽刺那些傻女人。一向淡定的十二姐这次却暴跳如雷,怒斥对方连狗的情趣都不如。其实,那篇文章写的就是我,我就是那个往肉汤里放荷包蛋的傻女人。
(二)当我们因为不理解而不尊重北方人的馒头时,一个异乡人也可能认为湖南人的肉汤窝蛋是狗吃的东西。地域的食物往往与当地人的性格紧密相连,嗜辣如命的湖南人搞不懂上海人又放盐又放糖是什么滋味,而上海人同样无法理解湖南和四川人为何能把食物辣到眼泪鼻涕直流却还喊爽。我们不知道是先厌恶一个地方的食物才厌恶那里的人,还是因为厌恶别家的人而连带厌恶他们的食物。我在广州漂泊时,极其讨厌那种细如发丝、咬起来脆响的细蓉,甚至怀疑里面放了塑料。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南国闻名的竹升面,其爽脆的口感来自人力对面反复碾压的功夫。一碗云吞面背后,是劳动者的汗水。而我之所以讨厌广州的快节奏和工业化,才导致我偏见到认为别人的面里放了塑料。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孕育了性格迥异的子孙。漂泊多年后,尘埃落定,才明白为何北方人会对一块面皮包肉馅的饺子魂牵梦萦。南方人不太吃饺子,自然也少见七大姑八大姨围坐家中共包的温馨场景。对北方人而言,一个素饺子就是一个家,正如湘西人对一块黑黝黝的烟熏肉才算家。当我们开始品尝其他地方的食物时,才逐渐理解另一个地方的情分。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幸运,在漂泊时尝到过本地房东送的一碗面、一碗饭或一个馒头,才第一次感受到那个地方的味道。你的胃和舌尖开始接受这个地方,你的心才会慢慢敞开,接纳这里的人。正因为阿婆曾给我煮过一碗竹升面,我才知道什么是无与伦比的竹升面。如今回想起广州,那位阿婆是否还在,已无从得知。
(三)看《舌尖上的中国》时,看到肉夹馍那一段,我几乎要跳起来跟老公说,我吃过这个,可好吃了。他疑惑地问,你没去过西安,怎么会吃过。我回答,大学楼下有个摊儿,我们都称老板为肉夹馍王子。那个陕西男子浓眉大眼,他的媳妇儿也红扑扑的。一个肉夹馍就代替了我在大学里所有的宵夜记忆,也塑造了我如今圆润的身材。如今再和大学舍友聊起那个肉夹馍王子,那种味道已再也找不回来。那不是湖南的味道,却是青春的味道。这种味道让舌尖也长出一颗心,凭着这样的味道,你笑,你哭,你爱,你痛。所以,当长沙的无名粉店曝出用脏锅子洗拖把的丑闻时,整个星城都愤怒了。我们管早上吃粉叫嗦粉,这个字生动地描绘了吃粉时吸溜爽利的场景。一碗米粉一个清晨,一个清晨一个好天,这是长沙人对生活的最初记忆。当谁毁了这一碗粉,也是给这份记忆上浇了一瓢脏水。当我们知道超市里的肉粽可能是隔年芯,金华火腿可能是病猪肉时,我们从不怨恨食物本身,只憎恨那些无知的人,他们毁了对食物应有的尊重。《舌尖上的中国》绝非一颗烟幕弹,而是一颗照明弹,让我们看清食物原本纯粹而珍贵。不纯粹不珍贵的是那些被金钱蒙蔽心智的人。我们会更加热爱食物,更加痛恨这些人。我能想象每个异乡的湖北人看到挖藕人那集时会不会泪流满面,想起家里熬锅里那块淡粉色的湖藕,配着母亲的手不断搅动。每个漂泊的湖南人看到烟熏肉时会不会喉头哽咽,想起那样炭黑的一块儿,被父亲的手提着烧洗刷熬过后,变成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肥白瘦红的浓郁香味。每个上海人心里都有糖醋的味道,每个草原人心头都深藏着一抹奶香。当我们懂得了那些食物,才会懂得那些人,才会懂得乡愁。
(四)正如古时作为富庶鱼米之乡的子孙,起初我们自然会鄙薄面食。因为我们有那么多新鲜蔬菜,哪里会喜欢平淡无奇的面,又怎能懂得窑洞里的阿妈、草原的阿婆在缺乏维生素和蛋白质的环境里,用一种叫面或鲜奶的东西玩出百般花样的智慧。我们惦记着那些吃着不同食物的挚友,心头终于有了最真诚的尊重。从此,我们听到觉得不可思议的食物,都不会急着鄙薄,而是惊叹过后说:教我怎么做!我一个南方人可以对兰州拉面情有独钟,开着车到星城去寻最好吃的拉面。东北菜馆里曾被我说成是猪食的一锅乱炖,那点儿底汤泡饭却成了我的最爱。其实食物没有高低贵贱,有爱的人更没有高低贵贱。那是食物,那是家,那是我们的朋友,那是我们的爱人,是我们头顶的天,是我们热爱的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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