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1894年),正值慈禧太后六十华诞,这一庆典在清宫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隆重程度与元旦、冬至并驾齐驱。按照传统,皇太后的寿辰称为圣寿节,最初应在慈宁宫接受朝贺,垂帘听政后则改在养心殿举行。具体仪式规定如下:”王、公、二品以上官员在慈宁门外集会,三品以下则在午门外,朝鲜使臣列于西班末位,依序行礼,无需奏赞。唯有遇大庆年,待皇太后升殿后,方增用宣表之礼。”(《清史稿》)每逢十周岁的寿辰,尤其是六十寿诞,往往更为隆重,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六十代表花甲之岁,祝寿的规模与形式理应超越以往。康熙皇帝的六旬整寿(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和乾隆皇帝的八旬整寿(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都曾举办大规模的”万寿庆典”。就慈禧作为皇太后的身份而言,举办一场声势浩大、极其隆重的六十庆典,既符合传统礼制,也顺理成章。
然而,慈禧六十寿辰恰逢国力衰微、内忧外患之际。在这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刻,是应当收敛私欲、与民同仇、奋起抗敌;还是为满足一己私欲而罔顾国家与民族利益?前者彰显高尚品德与明辨事理;后者则沦为民族罪人,理应受到谴责。慈禧选择了后者,她的六十庆典非同寻常,竟成为清政府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早在光绪十八年(1892年)十二月初二,光绪帝便颁布上谕,提前近两年为慈禧六旬寿辰做准备:”甲午年,欣逢(慈禧太后)花甲昌期,寿宇宏开,朕当率天下臣民胪欢祝嘏。所有应备仪文典礼,必应专派大臣敬谨办理,以昭慎重。著派礼亲王世铎、庆亲王奕劻,大学士额勒和布、张之万、福锟,户部尚书熙敬、翁同龢,礼部尚书崑冈、李鸿藻,兵部尚书许庚身,工部尚书松溎、孙家鼐,总办万寿庆典。该王大臣等其会同户部、礼部、工部、内务府,恪恭将事,博稽旧典,详议隆议,随时请旨遵行。”(《皇太后六旬庆典档案》)从光绪帝的上谕中,可见三个关键点:(1)从皇帝到臣民,全民同庆;(2)中枢大臣倾巢而出;(3)重要行政部门协同运作。
光绪十九年(1893年)春,又成立庆典处,专门负责庆典事宜。随后,为庆典进行的各项准备工作全面展开:油饰庆典场所,添置庆典服饰,命江西烧造绘有”万寿无疆”字样及各种吉祥图案的餐饮器皿。全国各地进献的圣寿礼品以九为基数,九九为最多,涵盖世间珍奇之物。为彰显”圣寿”的隆重奢华,慈禧还下令设计《万寿点景画稿》,计划从西华门至颐和园的数十里路上用彩绸搭建六十多处彩棚、戏台、牌楼、经坛等点景工程(后因甲午战争爆发,该工程未实现)。现藏于故宫的慈禧六十万寿六十段点景画稿,真实再现了慈禧大搞庆寿活动的盛况。
已亲政的光绪帝在国难当头之际,为何仍如此支持慈禧的隆重庆典?答案在于,虽名为亲政,光绪帝实则未摆脱慈禧的控制:第一,慈禧在制度上规定了归政不退养的执政方针。光绪十四年(1889年)十二月初一,慈禧为继续遥控光绪帝,策划由礼王世铎操刀制定《训政细则》:”中外臣工奏折,应恭书皇上圣鉴,至呈递请安折,仍应于皇太后、皇上前各递一份;各衙门引见人员,皇上阅看后,拟请仍照现章(即’训政’章程),于召见臣等时请旨(懿旨)遵行。”(《光绪朝东华录》)表面看光绪帝获得一半奏折权力,实则仍需”秉承慈训,始见施行”,即大政方针仍由慈禧掌控。
第二,光绪帝无法超越慈禧的全权。光绪帝大婚后,慈禧虽表面退居后宫或颐和园,但光绪仍需按时问安、请示。慈禧住宫内,光绪每日请安;住颐和园,则间日或数日一问安。虽无史料证明光绪是心甘情愿或无奈接受,但慈禧十余年对光绪的立威与教诲,使其不敢无视”老佛爷”的权威。这位无所不在的主宰,如枷锁般束缚光绪手脚,迫使其谨小慎微、拿捏分寸,仅处理无关大局的朝中琐事。翁同龢在日记中写道:”现在办事一切照旧,大约寻常事上决之,稍难事枢臣参酌之,疑难者请懿旨。”(《翁同龢日记》)英国人濮兰德、白克浩司在《慈禧外纪》中尖锐指出:”太后此时,表面上虽不预闻国政,实则未尝一日离去大权。身虽在颐和园,而精神实贯注于紫禁城也。”此时光绪帝无法超越慈禧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威严。
第三,慈禧威严无人能及。归政后的慈禧本应住慈宁宫,因这是专供已故皇帝遗孀居住之地,是宫中”寡妇世界”。按封建礼仪,皇帝不得与前朝妃嫔同居东西六宫。为安置已故皇帝的妃嫔,特建慈宁宫供她们居住,故成为皇太后的正宫。但慈禧不愿,因慈宁宫无法彰显其威严。自孝庄皇太后起,慈宁宫一直是历代皇太后、太妃、太嫔了却残生之地。慈禧自认与平庸者不同,是男人世界的主宰,不应与她们一样在慈宁宫中黯淡无光,而应住进能彰显其独特地位的居所。她看中了宁寿宫——这是乾隆帝为自己退居太上皇后准备的养老之地。乾隆退位后未立即移居,因自认身体康健,仍需在养心殿掌权。乾隆去世后百年间,宁寿宫始终无人入住,因这座宫殿专为太上皇准备,门槛极高:功盖乾隆帝者,至少应为太上皇。百年间,再无皇帝获此资格,也不敢入住。
然而,光绪十五年(1889年),光绪帝亲政后,本应移居慈宁宫的慈禧却独占宁寿宫。她以此昭示:虽为皇太后却犹如太上皇;其执政功绩堪比乾隆;有资格效仿乾隆至死不归权的先例。至此,光绪帝虽名义亲政,实则无法掌控全局,大政方针仍由慈禧决定。在慈禧六旬庆典筹备与进行中,光绪帝无论出于孝心还是畏惧皇太后的威严,都不敢怠慢这位高高在上的寿星。
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光绪帝却不得不为慈禧六旬寿诞大张旗鼓地做准备。庞大的颐和园工程持续消耗王朝财政收入,而对日备战急需军费,慈禧寿诞庆典又接踵而至。王朝库帑空虚,战事迫在眉睫,庆典费用如何筹措?
举国举办如此规模宏大、奢华铺张的”六旬庆典”,巨额开支如大山压在光绪帝肩上。筹备庆典同时,为应付军费,户部刚向国外银行借贷。据《近代史资料》1962年第3期记载:清政府向英国、德国订购快艇需款四百余万两;为应对战局,军队开拔、招募、编练、沿海防御总计需款三百九十余万两。”致远号”中国官兵(中立者为邓世昌)如此巨大的军事开支,短期内集中爆发,令国库空虚、依赖借贷的清政府难以为继。百般筹措无果,户部被迫再次举债。光绪二十年六月(1894年7月),即慈禧寿典筹备尾声,户部通过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向英国银行借贷一千万两,年息七厘半,十年还本,十年利息四百二十万两。
前线战事愈演愈烈,军费筹措仍需举借外债,庆典费用又如何解决?清政府财政状况已到山穷水尽,庆典费用只能挪用、拼凑与搜刮。据《皇太后六旬庆典》档案记载,费用主要来自:(1)”部库提拨”:从”筹备饷需、边防经费两款”中提用一百万两,从铁路经费中挪用二百万两;(2)”京外统筹”:向京内外臣工摊派银两,共计二百九十八万余两。档案所载银两外,账面未见的隐性费用尚不可计。此外,慈禧索取的贡品不计其数,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在慈禧”六旬庆典”铺天盖地的准备过程中,清军与日军海陆作战屡遭败绩。慈禧六旬庆典正日(光绪二十年十月十日),而同年六月二十三日(1894年7月25日),日军不宣而战,袭击击沉清朝运兵船”高升号”,七百余人全殁。七月一日(8月1日)中日正式宣战。八月十八日,日军在鸭绿江口大东沟挑起黄海大战,北洋海军英勇抵抗,统帅丁汝昌负伤,”致远号”等四艘战舰被击沉,数百名官兵壮烈殉国。九月二十六日(10月24日),日军渡过鸭绿江,大举入侵辽南,向大连、旅顺进犯。
前方战事危急,军费告急,而慈禧却为生日庆典大肆挥霍,朝中部分官员不满,纷纷上书呼吁停止庆典,将费用用于军费。户部尚书翁同龢更在奏折中陈述筹款艰难,请求停止”以后寻常工程,其业经兴办之工毋庸停止”(《翁同龢日记》)。
此时,慈禧内心矛盾重重。首先,她心有不甘。自咸丰十一年垂帘听政起,慈禧一直执掌最高权力,虽经历同治、光绪亲政,却从未离开政治舞台。其执政时间仅次于康熙、乾隆,虽无记载慈禧自比二帝伟业,但入住宁寿宫一事已足证。既然康熙有六十寿诞大典、乾隆有七十庆典,她也可享受花甲之年的普天同庆。尤其慈禧对生日逢十不顺耿耿于怀:二十年前四十岁生日刚过,儿子同治帝死于天花;十年前五十岁生日,虽欲办五十大寿,却因中法战争而寝食难安。六十岁生日将至,极度膨胀的贪欲使她无法理性面对现实。为应对战争而放弃私欲,慈禧心有不甘。
其次,她心有压力。进入庆寿年后,为讨好慈禧,朝野上下将庆寿视为压倒一切的大事。即便战火已至,光绪帝及臣工仍不敢怠慢。身为大清当家三十余年的慈禧,岂不知中日剑拔弩张,当务之急是军费;她清楚一千万外债将使王朝背负十余年沉重负担。而自己的六十庆典正值多事之秋,朝野议论纷纷。特别是黄海大战后,北洋海军惨败,朝野哗然。臣下建言矛头直指庆典工程。慈禧深感事态严重,若继续一意孤行,必将陷入舆论漩涡。她颇有压力。
放弃不甘心,一味坚持又压力重重,慈禧进退两难。于是,在坚持庆典进行的同时,慈禧表面限制庆典规模。八月二十二日,慈禧发布懿旨:”着由宫中节省项下,发出内币银三百万两,交由户部陆续拨用,以收士饱马腾之效。”八月二十六日,又发懿旨:”所有庆辰典礼,着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八月二十九日,再发懿旨:一切点景暂停。工程已立架油饰的不再添彩绸(《翁同龢日记》)。
这可能是慈禧最大让步,正当臣下为懿旨”额手称道”时,其敷衍舆论的权宜之计暴露无遗。因九月二十五日,王大臣及外省大臣呈进万寿贡物,拉开庆典序幕。十月初起,内外臣工”穿蟒袍补褂一月”,隆重祝寿活动正式开始。宫中日日有庆祝活动,直至十月十七日六旬庆典结束。
十月初十日,庆典高潮。宁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慈禧仪驾。辰刻,慈禧御礼服,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神武门、进北上门,至寿皇殿拈香行礼。又至承乾宫、毓庆宫、乾清宫东暖阁、天穹宝殿、钦安殿、斗坛等处拈香行礼毕,还乐寿堂。巳初,慈禧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养性门,升皇极殿宝座。礼部堂官引光绪帝于宁寿门中门入,诣慈禧前跪进表文,宫殿《点石斋画报》之”太后圣寿”监侍跪接表文,安于宝座东旁黄案上。光绪帝步行至宁寿门槛外拜褥上立,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还宫。随后接受皇后、瑾妃、珍妃、荣寿固伦公主、福晋等参拜。礼毕,慈禧还乐寿堂,升宝座,光绪帝跪递如意毕,皇后率瑾妃、珍妃等跪如意毕。慈禧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至阅是楼院内降舆,光绪帝率皇后、瑾妃、珍妃跪接、进膳、进果桌、看戏。戏毕,光绪率皇后、瑾妃、珍妃跪送,慈禧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还乐寿堂。如此规模与欢庆令亲身参与庆典的翁同龢瞠目结舌,在日记中写道:”济济焉,盛典哉!”(《翁同龢日记》)
而这一天,日军攻占辽南重镇大连。国土沦丧、重镇失守、民众惨遭屠戮之际,慈禧却在宫中升殿受贺,大宴群臣,并赏戏三天。如此腐败统治者,如此无能政府!当一个王朝将最高统治者寿诞看得比民族兴亡更重要时,这个王朝已踏上穷途末路。据史料披露,日本政府发动侵略战争之一因:”日知今年慈圣庆典,华必忍让。倘见我将大举,或易结束,否则非有所得,不能去也。”(《李文忠公电稿》) 慈禧的六旬庆典在日军侵略战火中落下帷幕,朝野群情激愤,后人有联云:”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败绩割地求和。”(节选自《百家讲坛:说慈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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