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临近七夕，我给母亲打电话聊家常。母亲说外婆主动提出要推掉老房子后面的小菜地，挪出地方盖一间小平房。我听到后颇感诧异。那片小菜地是外公生前精心打理的，2006年外公去世后，舅舅姨妈们也曾多次劝说外婆，是否将菜地拆除，改建小屋以改善老人的居住环境。但当时外婆坚决不同意，执意不肯。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年过八旬的外婆突然转变态度，终于愿意舍弃外公留下的菜地。我不禁回想起那片充满故事的菜地。
外公之所以在老屋后开辟菜地，是因为外婆曾抱怨：”现在的蔬菜都是农药打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外公将这话牢记在心，第二天便扛着锄头将后院翻耕一遍，种上了丝瓜、大葱、黄瓜等时令蔬菜。此后便遵循”什么当季种什么”的原则，四季的阳光将外公的脸庞和身躯都晒得黝黑，却让外婆能随时吃到新鲜无公害的蔬菜。开垦菜地那天恰逢七夕，有时舅舅姨妈们回家，外婆拿出刚采摘的蔬菜想分给大家，外公却很生气地说：”带什么！我种的是给我妈吃的，要吃自己去买。”舅舅姨妈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推辞，但外婆每次听到都乐呵呵的，脸上洋溢着最幸福的笑容。
外公与外婆本是娃娃亲，从小一起长大，是众人眼中的青梅竹马。外公家祖上是地主，后来家道中落，外公一家只分得一间小土屋。外婆曾跟我母亲讲过，那时好多人劝她父亲再为女儿寻一门亲事。外婆的父亲也曾犹豫，毕竟外公家一落千丈，女儿嫁过去难免吃苦。但外婆态度坚决，她父亲说：”不，我就是要嫁给他，吃糠咽菜也要。”在外公的小土屋里，外婆为他生了一儿五女，夫妻二人将艰难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舅舅争气考上武汉大学，成为电器工程师；几个姨妈也努力奋斗，在城里安家立业。他们每个人都继承了外公的独立自强和吃苦耐劳精神，全家感情深厚，遇事总是聚在一起商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村里人提起外公一家，无不羡慕不已。
外公不知怎地突然病倒。我在读高中时很少去外公外婆家，有天母亲说外公住院了。我放学后赶过去，姨妈舅舅们都来了，大家围着病房外的走廊，舅舅蹲在地上抱着手，几个姨妈脸上满是凄然，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公患的是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他让我们不要告诉外婆，免得她担心，又对姨妈们说：”不治了，治不好，把钱留着，给外婆养老，给孩子们上学。”我们不敢违抗，没有将消息告诉外婆，外婆只以为外公只是害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外公把外婆叫进病房，轻声细语地忍着痛说：”哎呀，住一天怪贵的，小问题，我们回家吃点药就好了。”总是听外公话的外婆却严厉起来：”你这哪是小问题？住好了再回家！”外婆又对大家说：”我老婆子不要养老的钱，也不要你们的钱。我把钱花完了，就卖了老房子的地，卖地的钱花完了，我就去种菜，我一定要把他治好。”但终究没能治好。外公在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后来医生说该拉回去。在小土屋的床上，外公还能忍住痛，每天轻声教外婆如何拔菜地杂草，如何给猪肉去毛，如何清理锅里的油污。后来，外公疼得忍不住了，半夜经常哼出声，外婆就把姨妈舅舅们赶回去，自己把生活用品搬到小屋，时刻陪在外公身边。小菜地里的杂草越长越高，显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但外公却没能像小草一样顽强，外婆那么努力，他最终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外公葬在屋后那几亩田的田埂上，用水泥修了一个小小的坟堆。
外婆伤心过度，但儿女都在。她似乎一直记得外公的话，慢慢地从悲痛中走出来。菜地里的蔬菜，外婆开始仔细伺弄。西红柿、黄瓜、小白菜种得最多。所以我至今买菜，只要有西红柿黄瓜，一定要买上一些。到了七夕这天，舅舅从武汉回来，请了几个还在村里的叔伯，大家一起出力，将小菜地推掉，前面的小杂物间也拆了，又花了几万块钱，在原来的地上盖了一层红瓦的小平房。外婆一定要选在七夕这天推掉小菜地，她说，这天外公记得，他肯定会看到的，不然以后他会怪她的。我知道，外婆推掉了对外公的思念，把它收拾起来，深深地埋在了心里。进新屋那天，外婆眉开眼笑地坐在门口，我突然失神，外婆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外公蹲在门口抽烟时得意地笑。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若不是因为爱你，我怎么会连笑也这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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