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现代人的精神信仰。所谓信仰,核心在于让人为之倾倒。爱情的信仰与宗教的信仰如出一辙,无需刻意说服,而是源于本能的共鸣。宗教能够组织化,而爱情必须以个体自由的形式存在。自由的现代人挣脱了传统束缚,摆脱了家族的羁绊,突破了身份的桎梏,打破了空间的壁垒。曾经界限分明的爱情世界,如今变成了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空间,这样的变革前所未有。在公共领域,当代娱乐生活几乎等同于围观偶像的恋爱故事,以及沉浸于幻想中的虚拟恋情。偶像的聚散离合足以让互联网平台瞬间瘫痪。在私人空间,“前任”“劈腿”“异地恋”已成为常态,“耽美”“SM”“开放式关系”不断拓展爱情观念的边界。表面上看,这一代人的爱情比上一辈更加包容开放,但背后却隐藏着令人咋舌的精神控制、愈演愈烈的规模化PUA,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相亲大战。爱情似乎成了这代人最易得也最难的事。
爱究竟是什么?三毛曾言:“爱情有如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尽管如此,文人墨客对爱的描写却从未停止。印度裔英国作家萨曼·鲁西迪在《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中写道:“我努力把无爱视为傲慢,因为除了没有爱的人,谁能相信自己是完整的,全知全能的?要爱,就会失去全知全能的本领。”我们坠入爱河时,往往都是盲目的,因为这是一种堕落——我们闭上双眼,从悬崖纵身跃下,只盼望能软着陆。但我们必须承认,若没有这纵身一跃,生命便无从谈起。这一跃,既是出生,也可能以死亡告终。如今,恋爱的正当性毋庸置疑,而婚姻的必要性却需要论证。《奇葩说》将“相爱却恐婚”作为辩题,这在过去简直难以想象。
这种对爱情本质的困惑,其实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激情之爱是狂喜,是嫉妒,是憧憬,是愿意与对方虚度时光,是想触碰又收回手。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跨越时空,感动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但作为一种社会观念的爱情,却一直在不断演变。与谁相爱?如何相爱?弗洛伊德认为,无论东西方,现代人与古代人在爱的观念上存在根本差异。现代人关注的是性对象——谁能与自己共度一生,而古人崇拜的是性冲动和性能力,性对象并不重要。例如,古代中国没有同性恋的概念,皇帝多男宠,古希腊同性之爱既普遍又正当。这是爱情的古今之变。
在当代社会,爱情似乎理所当然,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爱情从来不是必需品。20世纪60年代的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很简单:不表达。这是保守时代的羞涩与含蓄。再往前追溯,情况同样如此。过去人的生活以家族为中心,而非现代意义上的家庭,在这种大型亲族共同体中,爱情微不足道。所谓门当户对,婚姻匹配的条件里,唯独不考虑爱情。爱情不讲“当对”,没有理由,一旦讲起理由,那便是要谈婚论嫁了。因此,婚姻要么与爱情无关,要么扭曲爱情。在婚姻与爱情这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关系里,谁占了上风,便要以另一方的让步为代价。在婚姻神圣的年代,舍弃爱情是必然选择,但当自由开始拓展,恋爱成为主角,爱情便让渡了婚姻的神性,作出让步的一方也随之改变。王小波在《红拂夜奔》中借王二之口说:“有数不清的人告诉我,该结婚了。这当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对。不管谁说起这个话题,我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说:我不想结婚。我想这解释得够明白了,但是他们却不满意。”当代人同样坚称婚恋自由是人权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认定“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的时代刚刚过去,纯粹为爱而爱的历史也很短暂,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爱情完成了神奇的转换。
如今,恋爱的正当性无可辩驳,婚姻的必要性却需要论证。《奇葩说》将“相爱却恐婚”作为辩题,这在过去简直无法想象。当人们引用“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时,是在哀悼爱情,而非惋惜婚姻。流行的歌曲、偶像剧,也不会强扭人进入婚姻。人们想方设法地相爱,却绝口不提结婚。一旦结婚,便是剧终。因此,爱情在今天所展现的面貌,既是熟悉的,又是崭新的。
爱太难。近年来,我国结婚总人数与结婚率逐年走低,离婚总人数和离婚率逐年升高。因果关系复杂,但可以大致理解为婚姻与爱情分离的结果,也反映了爱情与婚姻日益分离的趋势。我们已很熟悉速食爱情、单身社会这样的流行概念,它就是当下的社会、当下的生活。在这样的概括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年轻人面临的困境:他们恋爱得自由而困难。《十三邀》中,项飙接受采访时说出了一个令自己惊讶的观察:与他同代(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早已接受了自由恋爱的观念,并身体力行,坚持爱情完全是自己的事,耻于让父母帮忙相亲。没想到如今的潮流逆转,相亲角和相亲节目如此盛行。江苏卫视的相亲节目《新相亲大会》,直接把父母搬上台,父母先于子女见到嘉宾,牢牢掌握着把关权。真不知年轻一代是更保守了,还是更看得开了。这当然不只是观念层面的问题,年轻人很难,社会的生存环境对结婚也很不友好。项飙提出了一个概念:“附近的消失”,大意是说,现在的国人对自己周边的现实世界越来越没有沉浸的愿望或能力。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也是在“消灭附近”,一切生活内容皆可网上完成。快捷的生活和快速的变化冲刷着人际连接,把人与人之间的强连接变成弱连接,马不停蹄又把弱连接斩断。所以这不只是一个恋爱越来越难的时代,而是与所有人发展并维系亲密关系都变得越来越难的时代。点赞之交已难维持,异地恋更是危险。这是现代人的“自由两难”处境。它的一体两面是:更多的可能性,更低的稳定率。自由的恋爱世界里,进入恋爱关系的成本和风险确实变低,匹配的效率相应提高,但也因此,人的承诺感降低,既然可以自由出入,那么不行就换,何必花成本和耐心来维系。所以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难以维持长期稳定的恋爱关系,又或者表现得对爱情无欲无求。他们以不能恋爱伪装成不想恋爱,或以不想恋爱伪装为不能恋爱,无论哪种,结果都一样:没有恋爱。但爱是人的本能啊。所以新的趋势出现了,高科技介入进来,试图帮人解决爱的问题。我曾看到一款远程接吻器的发明,可以模拟出接吻的体验,帮助相隔两地的恋人维系爱的感觉。还有VR,也在试着解决单身群体无人可接吻的问题,为使用者模拟出心仪的对象,使之在幻想的世界里你侬我侬。国内有些城市也出现了性爱娃娃体验店,同样不失人性关怀。在想象未来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和《她》中,主角已放弃真人,转而与AI恋爱,止孤独之渴。无论社会如何演进,爱的需求没有消失,它是人类永远的阿喀琉斯之踵。
爱的真相。爱的需求永恒,自由地爱让爱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很多新鲜的爱情尝试出现,它们围绕解决爱的多样性需求而生,各种更开放、更包容的爱情观念被接受。但依然很难准确描摹出这代人的爱情观的清晰面貌,与上一代人相比,这一代人的爱情,如何变化、何种模样,我们的判断大多基于来自自己生活圈层的经验。不过有一个词用来形容比较合适,即现在已是分众的时代。就像如今各混各的圈子,互不认识,各自安好,对爱情与性的不同理解与偏好,大概也割开了不同群体,形成了各种圈子。一友人与我论起最近娱乐圈某某明星公开恋爱,某某分手,某某又如何,仿佛与之身处不同世界。更有些耽美的圈子、小众癖好的圈子,圈外人不解,圈内人自得其乐。毋庸置疑,如今的年轻人,分化得更厉害了。这不只是一个恋爱越来越难的时代,而是与所有人发展并维系亲密关系都变得越来越难的时代。分众的存在,意味着多元的存在,而多元的存在,使一些人惧怕,随之伴生出很多担忧。性学中有一种性的滑坡理论,说出了一些人的担心:你主张单身,可如果都单身,人类怎么繁衍?你要求给同性恋权利,会不会鼓励社会的同性倾向,那是不是就乱套了?类似由此通过无限推论生发出大量想象式担忧。可以看到在现在的中国社会,开放与保守同在,包容与封闭共存,各种对待爱情与婚恋的态度并立,有些已然形成的潮流甚至相反。试举几例。偶像剧影响并反映了当代年轻人的恋爱观,以此作为切口可以得到一些有趣的观察。偶像剧的标准配置是什么?一生只爱一个好。最近很火的台剧《想见你》,在剧情上做得很扎实,相当吸引人,内核依然是穿越时空的专情爱恋:从小孩子起,我们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不管交错多少时空,你都是我所认定的唯一。更多的大陆偶像剧,把这种模式演绎得更简单。在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套路里,遵循着自始至终的专一和至死不渝的深情。从与此伴生的微博舆论场可以看到,被认为更能接受多样性的许多当代年轻人骨子里也还恪守着从一而终的信条。笃信唯一的真爱,这没什么,但一种口味的糖吃得多了,难免觉得天下的糖都该是这种味道。所以一种当代奇观产生了,如今成了一个盛产所谓“绿茶婊”“玛丽苏”“大猪蹄子”的时代,何书桓也在这一代人嘴里被骂成了渣男。某些女明星移情别恋,或是与男友分手、与丈夫离婚,评论更是不堪入目,叫人怀疑自己还生活在封建礼教正盛的时代里。国内专注于性研究的学者黄盈盈表达过这种观点:性议题并没有走向更开放的讨论,“在一个看似对性更开放与包容的时代,我们关于性的表达反而走向了极度的单一”。如她所说,谈论性的快乐,是抑制性暴力的重要途径。但性议题与爱情关系的讨论,正表现出一些切割、简化、站队、拒绝复杂性的倾向。该为此担忧吗?我想,现实迟早会教给人:复杂性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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