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会于2025年7月18日通过GENIUS法案,由总统特朗普签署正式成为法律,这一事件标志着现代货币史上一个重要里程碑的诞生。与布雷顿森林会议和尼克松冲击并列,稳定币立法的通过将对全球货币体系产生深远影响。
尽管美国每年通过大量法律,但此次稳定币立法的特殊性使其成为现代货币史上的重要事件。中文社区对美元稳定币的讨论主要聚焦于创新机会和财富红利,却忽视了其带来的挑战,以及中国在相关领域的落后局面。实际上,非美元经济体同样面临严峻挑战。
区块链技术的穿透性、美元稳定币的统治地位,以及美国在稳定币立法上的突然攻势,使得几乎所有国家都不得不面对货币主权的保卫战。拉丁美洲和非洲的一些国家已经门户大开,美元稳定币深入民众日常生活。在巴西和阿根廷,美元稳定币支付极为普遍;尼日利亚有报道显示,多达三分之一的经济活动由USDT支付。这些国家目前无法监管这部分经济活动,导致其脱离本国控制,实质上被纳入广义的美元经济体。
大多数国家不可能坐视这种数字经济殖民的蔓延,但关起门来另搞一套或严防死守的做法已被证明无效。过去几年,许多国家尝试禁止稳定币,结果不仅难以奏效,还导致在金融、互联网、AI等科技领域的长期竞争中落后。今天许多国家面临的挑战,正是过去消极态度的直接后果。
最近,多个国家宣布了雄心勃勃的稳定币发行计划,但简单复制粘贴难以成功。那些认为获得稳定币发行牌照并举办发布会就能搭上稳定币经济火箭的想法过于天真。发行稳定币虽简单,但如何分发、溢出生态圈、说服用户放弃美元稳定币、吸引创新者开发应用、让主流互联网应用采纳等,都需要付出巨大成本和长期努力,并保持清醒的判断力。
面对这一挑战,首先需要反思问题是如何落到这一地步的。区块链技术并非新技术,美元稳定币也不是一夜之间达到2600亿美元和99%市占率。稳定币革命是事先声张的大进军,过去十年里,无数专家反复提醒区块链及数字货币技术对传统金融体系的降维打击优势,需要提前规划、布局和抢占先机。然而,监管当局和产业界对此置若罔闻,导致现在被动局面。
相比之下,面对同样具有颠覆性的AI技术,各方却表现出高度敏感性和追赶意识。如果能拿出对待AI一半的积极态度对待区块链和稳定币,今天在稳定币领域不会出现美元独霸的局面。如果当时有两三种非美元稳定币能与美元分庭抗礼,未来几年围绕稳定币的竞争将充满变数和精彩。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并非没有及时引起关注,国内从2014年起就围绕区块链和数字资产进行了多轮研究和讨论。学界、产业界和监管机构都曾推出深度分析报告,金融行业也组织过多次闭门会议和沙盘演练。知识层面并非毫无准备,甚至某些观点在国际范围内也属领先。
并非道理没讲清楚,2019年Facebook宣布Libra稳定币计划时,行业内对区块链和稳定币的讨论已非常深入。当时领先的研究机构编撰的系列报告,已经预见到今天能看到和想到的所有问题,甚至讨论比现在短视频里三个月速成的稳定币专家更全面和深刻。
并非表述不专业,金融行业的专业人士很早就大力发声。例如,金融学博士肖风先生从2016年开始就以专业语言论述区块链的技术优越性,强调其分布式账本支付、清算、结算三位一体的技术特点,将带来百倍的效率和成本优势,最终引起金融基础设施升级换代。这个逻辑清晰,论证专业,并获得了广泛传播。
也不是因为币圈乱象导致误判,对于真正的专业人士来说,这样的借口不成立。早在2016年,国内区块链讨论中就明确将投机型数字货币与区块链技术区分开。2019年后,随着对“产业区块链”的讨论加深,行业内早已研究使用区块链进行存证、确权和价值转移的应用边界和管理原则。如果这些研究被重视,根本不会出现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泼掉的问题。
那么,原因何在?一位金融官员在一个高层次的封闭会议上承认,几年前已经对稳定币及区块链技术的颠覆性潜力有充分了解,但由于拜登政府对区块链持拒斥态度,因此当时判断该技术没有前途。特朗普上台后迅速改变态度并推进稳定币立法,令人措手不及,导致现在被动局面。他总结说,以后对技术创新还是要更主动。
华尔街金融专家也表达了类似观点。他们认为区块链的颠覆性冲击传统银行业务,但华尔街并非不知道这一点,甚至大型银行内部已使用区块链多年。他们觉得监管层会基于保持稳定的出发点,暂时压抑区块链发展。在拜登政府时期,当局确实与华尔街保持默契。如果不是特朗普上台,很难想象美国政府会在这个时候放稳定币这只猛虎出笼。
其他国家情况类似。在澳大利亚,我们于2023年初参与澳洲央行CBDC试点,并获得优胜名次。澳洲央行高度评价CBDC和稳定币的技术优势,但决定无限期推迟落地计划。央行官员私下告诉我,CBDC和稳定币受到商业银行抵制,试点项目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一场创新秀。在新加坡,政府持续多年对区块链和数字资产行业采取宽容和支持态度,但今年大选后发生了一些变化,新一届政府对于稳定币和数字资产可能产生的颠覆性影响感到忧虑。
综上所述,大家其实早已知道区块链和稳定币的技术优势,甚至认同这是大势所趋,但因为担心风险和既有利益格局的冲击,在深思熟虑后做出了一种刻意的麻木和迟钝。大家都头脑清醒地装睡,以求让美梦持续更久一些。
对比AI,这一点更加清楚。AI的颠覆性比稳定币和区块链有过之而无不及,其风险更全面,程度更深,潜在破坏性更大,后果更不可预测。如果说压抑区块链发展是为了控制风险,保持稳定,那么对AI更当如此。但在AI竞争中,硅谷自然而然地打响了第一枪,因此没有人观望、犹豫或深思熟虑,第一时间全副武装投入竞争。而在区块链领域,人们却长期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默契,那打碎美梦的第一枪,一定不要由我来放。
现在特朗普不由分说的放了这一枪,而且很清楚,在所有人都在观望、推诿、装睡的这段时间里,美元稳定币已在全球链上空间悄然完成了统治性部署,覆盖了用户、场景、流动性和开发者网络。可以说,棋盘已经摆好,只等落子。特朗普所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地将这张本已蓄势待发的王牌打出,一纸法案,把一个“超主权的美元网络”堂而皇之地推上了历史舞台,把一份赤裸裸的战书甩在了每一个非美元经济体的面前。对外,它宣告了全球货币格局的重组进入实质阶段;对内,它重新定义了美国国家机器与科技、金融、资本市场之间的协同方式。对于世界来说,从此之后,这将不再是一个可以拖延、可以模糊、可以“边试点边观望”的话题,它将成为压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央行、财政部和监管者案头的当务之急,成为绕不过、逃不掉的现实挑战。
如何应对这个挑战,恐怕是一个要花很多年来回答的问题。但在进入解题之前,我们首先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要敢于承认:我们错过了机会,我们误判了形势,我们用对短期稳定的执念和侥幸捂住双眼,对钢铁般坚硬的技术逻辑视而不见。
在这场新的全球金融秩序重构的起点上,我们也许应该先放下傲慢与偏见,对区块链说一声对不起。不是为了情绪释放,而是为了重新建立理解的起点。我们要重新认识这项技术所代表的生产关系革新,要重新拥抱这一代开发者所推动的制度实验,要重新规划我们在全球数字价值网络中的位置。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在这一场关乎未来全球格局的数字经济竞争中赢得自己的位置。